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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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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黄庭坚的人生地理

来源:3月14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 作者:聂作平 人气: 发布时间:2025-04-28
生 死
  呱呱落地那一刻,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夺路而逃,不可阻挡地飞奔。不过,纵使有着所向披靡的刺破风的速度,前方,仍是它可以预计的终点。它将在终点同样不可阻挡地落下。呱呱坠地的生命亦如是。由生到死,同样是一条不可回溯的、从A点到B点的直线。两点之间,是你的一生。
  黄庭坚不知道枪,也不认识子弹。冷兵器时代,他熟悉的是弓箭。自离弦那一瞬起,修长的箭如同细小的子弹,也不可阻挡地飞奔。同样,前方也是它可以预计的终点。这似乎是一个隐喻,箭的射程短、速度慢。箭走完它的一生,要比一颗子弹走完它的一生更漫长。尽管那漫长,是缓慢产生的错觉。一如我们认识的包括黄庭坚在内的古人,他们经历了太多风吹雨打,我们以为他们应该很老了,其实,直到死去,他们也才是如今中年人的年龄。
  这是2020年初秋。阳光散漫,树摇影动。我站在村头。这座因黄庭坚而成为旅游景点,已有上千年历史的古老村庄,看不到几个游人。或者说,不多的几个游人,走失在偌大的村庄——村庄的街巷、院落、客栈、饭馆,以及村外原野上纵横的阡陌。如同一把盐粒撒进一方池塘,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背对着村子里最近三五年新修的建筑——那是一些白墙青瓦的民居,有些像徽派,但作了些改动。与我去过的许多号称古镇古村的景区一样,优点是有历史,缺点是太新。我面向村外的原野,远处是青黛色的山,连绵成线,不高。像江南地区的许多山一样,山间滚动着白色的烟岚,这些并不高的山也一下子有了灵气。山与村庄之间,修水呈月牙形流过,冲积出一方小小的平原——在四川,这种小平原称为坝子——满眼都是已经发黄的,即将收割的水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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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左边,那排新修的房舍,据说就是黄庭坚的出生地——那么,也就是那颗子弹,哦,不,应该是那枚箭矢脱弦而出的地方。这枚箭到底射了多远呢?我的右边,两三百米开外,村子东侧,有一方围墙包围的小园子,园门上有三个字:山谷园。墙侧,一块砌进去的黑色小碑,四个小字:黄庭坚墓。  
  是的,这就是黄庭坚最后的葬身地,也就是那枚曾经呼啸向前、势不可挡的箭矢最终落下的地方。从出生的故居到埋骨的墓园,两三百米路程,黄庭坚走了61年。那是一枚箭的射程。那是他的一生。
  我在这两三百米间来回走动了两三次。如同故居一样,墓园也没人。园门正对着一尊黄庭坚塑像,刻画的是他的晚年,峨冠博带,胡须在空中轻轻上扬,手里捏着一卷书,苍老的眼神,透出一股不服气的倔强。向后,半圆形的坟茔爬满一尺多高的杂草,两边是碗口粗的树,一片青翠。“黄庭坚”守护在自己的墓前,像一个母亲守护着婴儿的摇篮。婴儿已经沉睡,永远不会醒来。这守护,便是地老天荒。
那一刻,我想起早些年我写过的几句诗——不是写黄庭坚,是写西北的一座不知名的村庄:
  从村里的草房子,到村尾的老坟地
  一个人步行去天国的时间,整整要耗费 本文来自修水网
  六十年,七十年,或者一个世纪
  ……
  我在双井村盘桓了大半个下午。我是溯了修水来到双井的。在多山的赣西北,幕阜山和九岭山相对隆起,它们以合抱之势,围成了一个向东北开口的盆地。黄庭坚的双井,就位于盆地中部。发源于山区的修水曲似长蛇,自双井西北而来,从村口流淌而过,下游是修水县城,再下游,是武宁、是永修,是波澜壮阔的鄱阳湖——现代交通方式阙如的时代,碧水清清的修水,它将双井,将黄庭坚和外面的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下午4点过,初秋的太阳依旧炙热,天空慢慢飘来一些云朵,山间的白色烟岚更深了,一些略微泛黄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我从山谷园出来后,信步走上了通往田间的一条几尺宽的小路。
  修水河边,我看到几只水牛,它们悠闲地低头啃草,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它们冷漠地瞟了一眼。看到牛,但没看到牧童。我想,如果有牧童的话,那么,庶几我还可以说,千年后的双井,还能找到黄庭坚童年时代的景象。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首七绝的题目就叫《牧童诗》,作者黄庭坚。据说,写这首诗时,黄庭坚只有7岁。7岁的孩子,能写出“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不意外。毕竟,骆宾王7岁就写下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名句。但是,“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种看惯了世事的感慨,总也不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能够体悟得到的。 本文来自修水网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另一首诗——据说写于黄庭坚8岁那年,诗题叫《送人赴举》:“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直至明君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和上一首一样,这一首也同样远离童趣和天真。幼小的年纪里,就发出了与阅历完全不相称的对世事机心的反省,以及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如果它们真出自童年黄庭坚之手,我只能说,古人和我们,确实不像同一个物种。或者说,在平均寿命远低于当下的古代,古人必须过早成熟,过早干完一辈子要干的事,然后,过早进入坟墓。
  多年后,人在天涯的黄庭坚怅然地回忆故乡,双井是一副宁静柔美的样子:春山鸟啼,新雨天霁,汀草怒长,竹筱交阴……同样也是在他的回忆中,少年时代的诸多往事,最令他难忘的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跟着邻人到南山看猎人射虎,不小心失足坠入山崖,却麻利地攀扯着荆条爬了上来。他与惊魂未定的同伴一起,骑着马赶回山下的家:“往在江南最少年,万事过眼如鸟翼。夜行南山看射虎,失脚坠入崖底黑。却攀荆棘上平田,何曾悔念身可惜。辞家上马不反顾,谈笑据鞍似无敌。”
  那时,在这个略显老成而又颇有几分顽劣的山村少年眼里,世界辽阔,人生辽远,而他,这枚离弦之箭,将射向未知的远方。 湖岭
  离开双井,我沿着车辆稀少的修平高速穿过了山岭逶迤的幕阜山。天已经黑了,那场在双井便感觉即将到来的大雨终于降临。汽车的光柱像两柄细长的剑,刺进黑冷的雨夜,灰白的公路蜿蜒曲折,幕阜山不知名的山峦一座接一座地被甩在了身后。我由江西进入了湖南。斜穿湖南,进入广西。在距双井900多公里的广西中部,我来到一个叫宜州的地方。
  事实上,宜州,那才是黄庭坚这枚从双井射出的箭最后落地的地方。双井的山谷园,沉睡的是他渐渐化为萤火和腐殖质的肉身;而他的肉身,是在宜州渐渐失去体温的。
  修水的初秋,却是宜州的盛夏,虽然日历相同,可相距两千里的两个地方,无论山川还是气候,都有着霄壤之别。金风吹拂的双井,变成了热浪袭人的宜州。幽静温婉的田园,变成了阳光下高低错杂的街市。
  尤其重要的是,我无法像在双井那样,时刻都能感觉得到,黄庭坚就在我的身旁。或者,一不小心,我的脚印就会重合黄庭坚昔年的脚印。
  在宜州,尽管有山谷祠,以及用山谷命名的中学、小学、社区、街道,甚至杂货店和电脑维修店,但是,真正与黄庭坚有关的遗址遗迹几乎都已荡然无存。
  夜里,我坐在宜州街头的小吃摊上吃饭。几碟凉菜,一瓶啤酒。白天的热浪渐渐消失了,但还是有一点闷。如果下一场雨就好了——巧合的是,这样想了不到10分钟,一场急雨真的如愿而至。大雨收敛了热气,送来了凉意。吹着夜风喝啤酒,我又一次想起了黄庭坚。那一年,宜州同样炎热——宋朝时,首都及中原人士把南方称为炎方,可见炎热给他们留下了多么深刻而恐惧的印象。那一年,年迈的黄庭坚无法忍受宜州的炎热,在那个像今夜一样暴雨骤临的夜晚,他坐在南门城楼上,快活地把脚伸到飞檐外,让雨水带给他难得的清凉。 湖岭
  他没想到,他将因这短暂的清凉而走完61载人生路。
  他将回到他梦中的双井,他儿时放牛、伐竹、看人射虎的双井。
  人生无非就是如此,终点又回到起点。
  只是,此时的起点已不是从前的起点,此时的终点也未必是从前想象过的终点。
山 谷
  后来,他有了一个别称:山谷。
  就像人们把与他亦师亦友的苏轼称作苏东坡一样,人们也喜欢亲切地称他黄山谷。
  元丰三年(1080年),36岁的黄庭坚从首都汴梁前往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以今天的交通方式,1000公里路途,驾车仅需十多个小时。黄庭坚走了好几个月。不仅舟行需要绕道,更因他沿途拜师访友及游山玩水。在长江之滨的舒州(今安徽潜山),他与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的舅父李常(字公择)相聚。诗酒之余,登山览胜,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山谷。
  大别山东南的潜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春秋时代,这里是皖国封地,山称皖山,水名皖水——今天安徽简称皖,就来自这个长江北岸的弹丸小城。潜山多山,或者说,潜山本就是一座山——它的另一个名字是皖山,还有一个名字是天柱山。山形高耸,插入云霄,故以天柱名之。天柱山下,距县城十来公里的山脚,林壑幽深,藏着一座古老的寺庙:山谷寺。 周湖岭
  遥遥望见山谷寺的牌坊时,我有些意外——那牌坊和双井黄庭坚故居的牌坊,竟然如此相似。当然,考虑到它们都是近年来的旅游产品,也就释然。  
  山谷寺左近的一处山崖上,有一块突出的平台。地方志和父老都说,那是黄庭坚读书台。台上,建有纪念黄庭坚的亭子:涪翁亭——涪翁,那是黄庭坚的另一个号。山崖上,密布着自唐代以降直至民国年间的诸多题刻,黄庭坚自然不可少;与他同时代,并对他和苏东坡等人的命运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王安石的也有——年轻时的王安石,曾在舒州任通判,以后,又封舒国公,死后追封舒王。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湿润的林表下,溪流、泉水应运而生。山谷寺的佛殿背后,据县志记载,曾有一方洞穴,穴壁常年湿渗,汇而为泉,周围用石头围护,名为摩围泉。寺僧以竹枧接水入桶,用来煮茶,甘洌无比。黄庭坚“最爱饮之”,亲书“摩围泉”三个大字刻于壁上。只是,岁月浮沉变化,不仅壁上的字不见了,就连沁人心脾的泉水也早已干涸。
  幽静的天柱山乃绝佳的清修去处,它既是佛教禅宗祖庭,又是道教洞天福地。当黄庭坚舍舟登岸,一步步走向天柱山时,山风传送过来的,左耳是终日不歇的流泉飞瀑,右耳是间或响起的晨钟暮鼓。那一刻,这个36岁的中年人忽然有一些感动。我猜,当他穿过山谷寺的大殿,走到那眼如今不复存在的摩围泉前,打来一桶水,用它烹煮来自他家乡双井的清茶时,他也许会在心里对自己说:从此,我就叫山谷道人吧。 湖岭
  这似乎是一种悖论——这种悖论,不仅存在于黄庭坚身上,许多知名的古代文人身上同样存在,那就是这些原本受儒家教育成长的文人,按理,他们应当积极入世,力求践行修齐治平的理想人生。但是,他们却往往以儒者的身份,而对方外的佛、道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这些原本应该入世的人,却无比艳羡出世。
  在黄庭坚身上,这种出世体现得更早——早在他7岁写下“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时就有了。当然,一个7岁的孩子,无论如何夙慧早熟,在缺少真正人生历练的前提下,他的这种令人惊讶的感慨,其实,多半仍属“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是,将近30个年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黄庭坚,他的出世之念和隐逸之想,则不是空穴来风。
  大半生光阴里,黄庭坚都在寻找一条真正清幽的、与世无争的、能够在宁静中与内心相守的山谷。
  因为,正如发源于天柱诸山的泉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没有出山的泉水,迫不及待地奔流出山;出了山的泉水,却无论如何无法再次回到层林叠翠的青山。对每一眼泉水来说,真正属于它们的青山只有一座,其余的,都如梦如幻,如露如电。
  离开叶县已是晚上。早春二月的中原,严寒笼罩。8点过,公路两侧,远近的村落房舍,大多已黑灯瞎火。好不容易在一片昏黑中,看到公路旁有两三家店铺还亮着灯。灯光最亮的,是一家饭店。饭店门前的空地上,停着几辆运煤的货车。店里,面目黝黑的司机正在埋头苦干。我们要了简单的两个菜慢慢吃。奇怪的是,羊肉却老是不上来。问老板才得知,他们的羊肉竟然是从冰箱里现切出来现炖的。一会儿,邻桌的司机们打着嗝出了店门,一阵发动机歇斯底里的轰鸣后,外面恢复了宁静——甚至,静得能听到屋后小树林里夜鸟的清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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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羊肉上桌的无聊时间里,我信手打开手机图片库,翻看几个小时前拍摄的片子——我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黄庭坚书法:结体欹侧,不受羁束的汉字,大体长横长竖,大撇大捺。评论家用“奇倔遒劲,风骨潇洒”作了概括。他书写的是唐人的一篇赋。到了清朝同治年间,后人把它刻到十二通石碑上。赋的题目,叫“幽兰赋”。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身处幽僻的兰花,不以无人而不芳,向来是君子洁身自好的象征。
  书写《幽兰赋》时,黄庭坚二十五六岁。那时,这个年轻人是叶县政坛第四号人物——在他之上,分别是主簿、县丞和知县。黄庭坚的职务,乃叶县尉。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管政法的副县长。  
  在皇权不下县的封建时代,县就是最基层组织,而一个县的人口甚至还不如今天一个大的小区。身处官僚金字塔底端,县尉品级极低,还需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催科逼粮,勒捐征税。彼时士人将其视为畏途——有意思的是,唐宋年间,不少诗人都与县尉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比如高适、白居易、李商隐等著名诗人都做过县尉。高适把这份工作的重点归结为“拜迎长官”“鞭挞黎庶”,对此,他“心欲碎”“令人悲”;李商隐更是为“黄昏封印点刑徒”的繁剧无聊而愤愤不平,甚至羡慕被砍了双脚的卞和——没了双脚,就不用像他那样,以县尉的卑微而终日趋走。
湖岭

  叶县县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景点。当然,黄庭坚作叶县尉的地方并不在这里。我看到的县衙原形,已是明朝产物,距黄庭坚过去300多年了。不过,史料可证,宋明以来的县衙,其结构大体依稀仿佛。
  一座占地数十亩到数百亩不等的县衙,既是一县的最高行政中心,以知县为首的一班县级官员,也在此起居生活。4年里,青年才俊黄庭坚便出没于这座讲究礼制与秩序的园子。
  这是黄庭坚乏善可陈的仕途生涯的第一个职位。这个职位一开始就不愉快——不是县尉的低微和工作的琐碎,而是另有原因。
  13岁,黄庭坚的父亲去世,次年,他不得不离开故乡双井,随舅父李常游学淮南。以后,他两度乡试名列第一,又两度进京会试,终于在1067年,也就是他22岁那年金榜题名,登第三甲进士第。  
  宋朝与读书人共天下,与唐朝相比,对读书人更友好,待遇更优渥,一旦考中进士,马上授以官职,而唐朝则还须参加吏部考选。
  22岁的新科进士黄庭坚,被任命为叶县尉。没想到的是,黄庭坚在朝廷规定的报到期限一个月后,才姗姗抵达任所。迟到惹来了麻烦:叶县属汝州,汝州知州乃是曾做过宰相的重臣富弼(宋制,以二品及以上高阶出任知州的,称为判某州军府事;以资历较浅而充任者,则称权知某州军州事。富弼以朝廷大员身份出任地方官,乃是高配,系前者);富弼为官清廉,对下属约束甚紧,黄庭坚初出茅庐,居然迟到一月有余,便将他拘押幕府,查问根由。
湖岭

  迟到的黄庭坚有他的苦衷。尽管他内心深处把县尉视作芝麻大的趋走下僚,但他也知道,万丈高楼从地起,除了极少数状元榜眼这样的幸运儿,很少有新科进士不从县尉之类的小官起步。
  古代民间向来有“二十四孝”之说——其中一部分孝道,在现代人看来,纯属愚昧残忍,比如埋儿奉母。不过,“二十四孝”中的涤亲溺器却不过时。而涤亲溺器的主角,便是黄庭坚。黄庭坚自少年时起,“每夕,亲自为母洗涤溺器,未尝一刻不供子职”。黄父早逝,黄庭坚事母至孝。他从京师中试归来,在双井陪侍病中的老母,直到当年秋天,才得以离家赴任,是以九月才到汝州。
  调查后,富弼没有处分黄庭坚。但这相当于下马威般的数日拘押,却使刚踏上仕途的黄庭坚对官场险恶多了一分感性认知。
  在叶县,黄庭坚常常想起一个古人。他对这个古人的行为充满艳羡。那便是陶渊明。黄庭坚羡慕的不是陶渊明的诗歌,而是他敢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以挂印辞官,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理想生活。——有学者统计,黄庭坚诗中,一共有14首出现了“折腰”一词,其中有9首,写于叶县。
  长夜不眠,风露中宵,对前辈的追怀和对折腰的耿耿于怀,反证了黄庭坚的不快乐和身不由己。怀有一颗超凡脱俗的自由之心,却不得不为五斗米而陷于劳神奔波,黄庭坚把它总结为“平生白眼人,今日折腰诺”。内心深处,他本是一个像陶渊明那样适性得意的耿直之人,然而沉沦下僚,“可怜五斗米,夺我一溪乐”。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是他不缺这五斗米。黄庭坚却不行,他和兄长黄大临(字元明)一起,肩负着整个家族生存的职责。正如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的那样:“庭坚少孤,窘于衣食,又有弟妹婚嫁之责。”他需要这五斗米,他的腰再直,也不得不弯下去。 本文来自修水网
  一个小小的县尉,他需要直接参与若干具体事务,直接与农民打交道。这也让黄庭坚更为苦闷——他看到了农民的痛苦、艰难和绝望。
  就在黄庭坚赴叶县那年秋天,河南河北地震,“涌沙出水,破城池庐舍”。大地震后,又是连续不断的暴雨,黄河等大小河流决堤。一系列天灾,使得“仓廪腐朽,军食且乏,何暇及民”,缺粮之际,连军粮都不能保证,何况普通老百姓。于是,在河南、在叶县,遍地都是挣扎于死亡线上的流民。
  天灾不可避免,人祸更让黄庭坚郁闷。是时,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变法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法不少内容,确有振衰起弊之功。但是,地方官为了政绩,为了彰显对新法的拥护而不顾实情的一刀切做法,则成为新的扰民和害民之端。叶县尉任上,黄庭坚深入到辖区推行农田水利法。兴修水利自然是利民之事,地方长官却不顾叶县一带是传统小麦种植区,下令必须改种水稻。对此,农民不甘折腾。黄庭坚写诗嘲讽说:“掉头笑应侬,吾麦自不恶。麦苗不为稻,诚恐非民瘼。不知肉食者,何必苦改作。”
  这首嘲讽农田水利法的诗是一个暗示,它暗示了在长达数十年的北宋新党与旧党,变法与守旧之争中,黄庭坚站在了旧党和守旧一边。这对他后来的官场沉浮以及最终惨遭除名流放,埋下了关键性伏笔。

湖岭


  下午4时过,空荡的叶县县衙里,除了我们一行外,再无其他游人。仿古平房光线黯淡,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陈旧的霉味。县衙大堂前竖着一块碑,正面是三个大字:公生明。背面,是那几句由宋太祖钦定的官箴: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它的书写者,正是黄庭坚。
  黄庭坚在叶县待了4年。4年后,他终于不再做这个令他苦闷的俗吏。有意思的是,尽管他一直对主持变法的王安石颇为不满,并在诗中加以讥笑,但改变他的命运的,却是王安石。
那年冬天,黄庭坚又一次下乡公干,离城太远,夜宿一个叫新寨的村子。夜里,他独立室外,但见星河低垂,群山上拱,北斗星像被大山吞没了。雪后,明月淡扫,微风扑面,甚是寒冷。清冷的山乡景色触动了黄庭坚,他写下一首七律:
县北县南何日了,又来新寨解征鞍。
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
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
江南长尽捎云竹,归及春风斩钓竿。
  诗中表露的,仍是对折腰的厌倦和对归隐的向往。此诗传到京城,王安石读后击节赞叹:黄某清才,非奔走俗吏。旋即,黄庭坚从叶县调往北京,转任国子监教授。
宦 游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和中国历史上的许多王朝一样,北宋也有陪都,且多达三个。首都汴梁为东京,河南(今洛阳)为西京,商丘为南京,大名为北京。
  今天的大名,只是河北邯郸下辖的一个普通县份,历史上,却先后作过郡治、州治、府州和路州。在北宋,其地位更是空前重要——大名地处北宋与辽国对峙前线,北宋有三位皇帝御驾亲征,都把统帅部设在大名。故此,庆历二年(1042年),宋仁宗采纳吕夷简建议,“建大名府为北京”。
  黄庭坚履新的北京,便是大名。
  大名县城里有一座古城。方正的城墙,巍峨的城楼,以及环绕城墙的护城河,都流露出一种历尽沧桑的古意。不过,很遗憾,这并非黄庭坚时代的北京,而是明清时代的大名府。黄庭坚时代的北京,其位置在明清大名府东北——如今,这里是大面积的农田,以及点缀在农田上不多的村落。始建于北周时期的大名城,到了明朝初年,漳河的一场特大洪水,将其彻底毁灭。
  城池的命运如同人的命运,也有它起承转合的不可避免的前定。不过,黄庭坚时代的大名,正处于它的繁华年头。根据考古发掘报告可知,这座彼时的北方一线城市,城区面积达26平方公里。
  毁弃数百年后,大名城外的原野上还能看到一些旧时建筑的基址,当地劳作的村民,常常从地里挖出一些年代久远的器物。 本文来自修水网
  陪都的国子监教授,是一个典型的闲曹冷职——黄庭坚如愿以偿地不再因审讯囚犯或催科纳粮而奔走,按理,他应该满足。但是,他又产生了新的牢骚:这个没有实权的闲职,薪水微薄,只能勉强糊口。更重要的是,黄庭坚向以才学自负,自认有匡时济世之才,现在却充当可有可无的学官,自然难以施展政治抱负——从屈原以降的古代文人,大抵都对自己的政治才能过于高估,并因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几乎都自认有管乐之才,足以上辅明主,下济苍生。事实上,这也仅仅只是幻想而已。屈原如此,李白如此,杜甫如此,黄庭坚亦如此。
  黄庭坚在大名生活了8年,这是除双井外,他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8年里,他画押点卯,按部就班。这个困居北部边陲的小官,对时局满腹牢骚——其时,在神宗大力支持下,熙宁变法正如火如荼。为推行新法,王安石大量起用拥护新法的官员。不少人看出了其中玄机——只要拥护新法,就可能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在诗里,黄庭坚把政坛上游走的无数投机分子,讥讽为游侠子、轻薄儿。
  众声喧哗的年代,幽居大名的黄庭坚是一名旁观者、冷语者和思索者。当然,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不合时宜者。
  这似乎也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一辈子都在旁观,都在冷语,都在思索,最终,注定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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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0年,任了两届学官后,朝廷终于想起了黄庭坚这个芝麻官。他受命赴京,改知吉州太和县(今吉安泰和)。
  从1080年进京到1082年抵太和履新,时间长达一年多。一年多里,除了在京师耽搁外,前往太和途中,黄庭坚一路拜亲访友,寻幽探胜——前文说到的天柱山,便是他停留时间较长的一个地方。当然,再长可能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因此当地所谓黄庭坚读书台之类的遗迹,多半系后人附会。想想也是,一个宦游的官员,即便再爱某地山水,也不大可能长留此处,甚至结庐读书。
  唯一可以证明的是,有了天柱山之游,世上才有了黄山谷。
  天柱的山水烟岚,洗去了黄庭坚宦游的疲惫,却又加重了他的归隐之心。刚到太和县任所,他就作诗称:“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敛手还他能者作,从来刀笔不如人”。
  像绝大多数儒家化育的传统知识分子一样,黄庭坚也抱着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哪怕仕途处于上升期,甚至刚刚被提拔,他仍然会生出不如隐去的念头。这倒不是他矫情,而是基于两大原因。其一,他的性格不适合官场;其二,他对新法诸多不满。前者或许还可以有意加以掩饰,藏其锋,纳其刃,后者却无法不面对——在全天下普遍推行新法的大背景下,作为地方官,黄庭坚也有推行新法的职责。是违心推行还是强硬抵制?恐怕都不是最佳选项。在太和,黄庭坚便不得不面临这种痛苦选择。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知县是一县首长,地位在县尉之上,但作为牧民之官,知县同样需要直接与民众打交道。履新头一年,黄庭坚多次下乡。
1082年暮春三月,黄庭坚一行在薄雾中行走在长满青苔的,几乎看不到人迹的山路上。沿途,苦竹成林,怪石矗立,山风呼啸,如同山鬼夜哭,藤萝疯长,缠绕在危立的岩石上。他们走了大半天,终于在群山中发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清风源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  
  黄庭坚下乡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配售官盐,二是搜捕那些不肯购买官盐的农民。
  漫长的封建社会,盐税是国家主要收入之一。先秦时起,就实行国家盐业专营。一个突出问题是,官盐价格高,质量低,为赚取足够利润,甚至往盐里掺泥沙。因此,老百姓不愿食用质次价高的官盐,而是纷纷购买私盐——那时,抓到盐贩就是死罪。买私盐的农民,虽不会一体定罪,但同样将受到法律追究。
  盐税既然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来源,朝廷便对地方下达了指标。指标完成与否,是朝廷对地方官进行考核、升降的重要依据——一言以蔽之,官盐指标完成得好,便是地方官的政绩,便是他们能干的说明。
黄庭坚出任太和县令的元丰年间,朝廷改革盐法——江西南部的虔州与南安军销售广盐,原销此地的淮盐则分到其他州县。于是,包括太和在内的江西诸多州县,在完成朝廷下达的旧有指标外,还要完成加额任务,若不能按期完成,即当受罚。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不得已,黄庭坚只得带着一干公务人员深入大山。然而,为官盐所苦,这些贫苦人家,“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田无米食”——过去是有米无盐,如今盐吃不上,米也没了。当老百姓不得不淡食时,公家仓库里的盐却堆积如山。老百姓不愿买官盐,地方官就下令鞭打。黄庭坚在诗里沉痛地总结说:“此邦淡食怆,俭陋深次骨。公囷积丘山,贾竖但圭撮。县官恩乳哺,下吏用鞭挞。”
  期在基层任职,黄庭坚对民间疾苦极为清楚;农家少年的出身,则使他对这样的疾苦感同身受。他将疾苦的根源归之于新法,故而终其一生,他在政治上趋于保守。在他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黄老之术的无为而治。一切变法,一切新政,都是异想天开的扰民害民。黄庭坚的认识固然有其局限性,但也不乏一个与民众打交道的基层官员对时局艰危的清醒认知。只是,他的一生,都在为这种认知不断付出代价。
  泰和坐落在赣江冲积成的一方小平原上。像这些年的大多数县城一样,城区急速扩张,到处是喧嚣的工地,江边耸立着已竣工或还在修建的高层建筑。如果只看一个角落,还以为是一座三四线城市。
  令我相当吃惊的是,泰和居然有喝早酒的习俗。我老家富顺,也有喝早酒的,但只是一些老人,并不流行,更未成为习俗。泰和的早酒却相当普及。菜市场附近有不少餐馆,名为早酒店。当地人一大早从菜市场买来各种食材——最多的是本地产的乌鸡、鲤鱼、田螺以及一种称为沙鳖子的甲鱼,拿到早酒店,由店主加工。喝早酒不是一个人独酌,而是一大帮亲友聚饮。他们团团围坐,把一种叫冬酒的米酒,按一比三的比例兑上啤酒。据说,有些人能从早晨一直喝到下午,甚至晚上。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黄庭坚也是好酒的。十多岁时,他随舅父游学淮南,那时候,他曾是酒楼常客。不过,中年时他曾经戒酒,直到流贬戎州,才开了戒。
  在当地朋友安排下,我也坐在西门菜市场外的一家早酒店里,一连喝下了十几杯冬酒加啤酒——当地人称为冬啤。然后,昏头昏脑,去泰和中学寻访一座因黄庭坚而闻名的楼台。
  楼台名为快阁。建于晚唐的快阁,像中国许多著名楼台一样,屡建屡毁,屡毁屡建。如今我看到的快阁,只有30多年历史,建于20世纪80年代。
  阁内四壁,彩绘了与快阁相关的历代名人及其故事:陆游、杨万里、文天祥、杨士奇……自然,黄庭坚必不可少。
  太和三年,黄庭坚多次登临快阁。对仕途的抱怨,对新政的牢骚,对归隐的向往,对家庭的责任,诸种复杂的情绪中,登临快阁,远眺如同白练般的赣江和金色的落日,黄庭坚感到一丝慰藉。江山如酒,也能涤荡心中尘埃。他为快阁写下了一首传诵至今的七律——远远地,在距快阁还有上百米时,我就看到这首诗刻在快阁台基上: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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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苏 门 
  从首都降为省会,再从省会降为普通地级市。这是开封令人唏嘘的命运。
  千年以远,作为对那段锦瑟年华的自豪与见证,清明上河园、开封府、小宋城等旅游景点,大相国寺、延庆观和铁塔等古迹还在以另一种方式述说这座泯然众人的城市流光溢彩的昨日。当然,不管是景点还是古迹,其实都紧贴市场与游客的胃口。开封府里,上、下午各一场的表演总是人头攒动,黑脸包公迈着夸张的步伐怒斩陈世美。历史往事在它本身的流传中,常常被后人加入各种佐料。比如包公,比如陈世美。
  真正能让人想像北宋首都的,不是开封府的假城墙和表演,而是清明上河园。毕竟,这座占地巨大,据说足以游玩一整天的园子,极力复制了宋朝生活——岳飞、梁山、包公、宫廷歌舞、东京保卫战;工作人员——从服务员、售货员、清洁工到表演者,都身着宋人服饰,尽力模拟那个远去的时代。不过,宋人再多,也不可能有他——黄庭坚。毕竟,在当年出没于北宋首都的诸色人等中,黄庭坚只能算小人物。虽然千年后的今天,他已是文学界和书法界泰斗级的存在。  
  第一次到开封,黄庭坚20岁,是一名踌躇满志的举子。此前乡试,他高中第一,称为解元。对这个刚刚弱冠的青年来说,东京是一座超级城池,比分宁大,比南昌也大,他渴望在这里获得功名,取得“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机会。不过,他失望了,第一次会试,黄庭坚落榜。两年后,二次乡试,又获解元。次年,黄庭坚再次进京。这一回,23岁的他金榜题名,获取了自隋唐以来仕人最看重的正途出身,授叶县尉。 湖岭
  踏上仕途后,黄庭坚至少三次进京。当他调至京师为官时,已41岁了。调往京师之前,他先后担任过叶县尉、北京国子监教授、太和县令以及德平镇监——德平任上,他与上司赵挺之的微妙关系,打开了他晚年悲苦岁月的潘多拉之盒。这一点,后文详述。
  以战国期间的魏国都城为序幕,开封有过七朝古都的花样年华。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与其他历史深厚的城市相比,今天,我们能够在开封看到的文物古迹并不算多——最多的,还是这几十年为了旅游而兴建的景点。个中原因在于黄河。从开封城外奔流而过的黄河,一次次决堤,一次次泛滥,将那些年代久远的古城古建,深埋在黄土之下。上世纪80年代,开封龙亭一带,考古工作者发现,地下3到12米处,竟然重叠了多座古城。其中,就有黄庭坚时代的北宋首都汴梁。
  层叠于地下的一座座古城,既难以发掘,也难以保护。最好的办法,可能就是任它们被黄土封存。当然,对后世的寻访者来说,很遗憾,我无法找到更多与黄庭坚相关的北宋年代的旧物。
  比如,我曾想找一座寺庙,这寺庙,黄庭坚屡次在诗里提及。那是他在汴梁的居所:酺池寺。如今,我仅能根据史料知道,酺池寺得名于酺池,而酺池是梁孝王开凿的一片人工湖,其地理位置,大致在今天开封市祥符区境内。 周湖岭
  演员在开封清明上河园景区内演绎大型水上实景演出《大宋·东京梦华》。新华社记者吴刚 摄
  黄庭坚时代的汴梁,乃彼时世界上人口最多、市井最繁华的大都会。与黄庭坚同代的孟元老,曾在汴梁生活多年。后来经历了靖康之乱逃往南方。晚年,他在《东京梦华录》中伤心回望旧时帝都,宛如见证了世界大战后万念俱灰的茨威格躲在遥远的南美回忆战前的欧洲。他记忆中的汴梁是一个浮华的花花世界:“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这个浮华的花花世界,则意味着物价高企。长安居,大不易。比如房价,就令人咋舌,一套普通住宅要1300贯,而称得上舒适的“高尚社区”,至少要10000贯。苏辙官至副相,也难以在京城购置产业,他发牢骚说:“我生发半白,四海无尺椽”,“我老未有宅,诸子以为言”。至于级别低微的黄庭坚,一年的薪水不过100多贯,更难实现购房自由。
  官员也买不起房子的背景下,京师的一些名刹大寺,却有大量闲置房产,于是用以出租。租金不高,成为不少读书人或小官员的理想居所——比如三苏父子首次进京,就赁屋于太平兴国寺。 湖岭
  黄庭坚一家住进了从和尚手中租来的几间小屋,其中一间,充当书斋,他给书斋命名为退听堂。退指退朝,听又是听什么呢?是从寺里传来的晨钟暮鼓,还是从寺外传来的红尘市声?这间简陋的书斋有一面白墙,一天,亦师亦友的苏东坡来访,挥毫在墙上画了一幅枯木图。黄庭坚大为感动,在旁题诗一首:“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
  表面看,黄庭坚在称赞苏东坡的书法和绘画,但所谓胸中丘壑,木蟠风霜,都是意在言外。其时的苏东坡,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苦难,恰似老树经历风霜,是以折冲儒墨,胸中自有丘壑。
  黄庭坚与苏东坡的交往始于诗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先是笔友,通信唱和,相互欣赏多年后,才终于见面。见面第一天,他们就已是心有灵犀的老友了。  
  1072年,时任杭州通判的苏东坡因公到湖州,湖州太守孙觉(字莘老)和他是老朋友。见面时,孙觉拿出女婿的诗文请苏东坡指教,并说,“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这个人现在知道的人很少,你是文坛领袖,能否为他扬扬名?苏东坡读了诗文,“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他笑着对孙觉说:“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 湖岭
  5年后,苏东坡从密州赴河中,途经齐州,齐州太守李常与苏东坡也是旧交,两人相聚数日,李常也拿出一些诗文请苏东坡指教。诗文作者,是他的外甥——李常的外甥和孙觉的女婿就是同一个人:黄庭坚。
  经岳父和舅父推荐,已是文坛领袖的苏东坡知道了黄庭坚,并为他的才华折服,感叹黄庭坚“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黄庭坚诗文给苏东坡留下印象,这是一个超凡脱俗、心与物游的世外高人。不过,在肯定黄庭坚才华的同时,苏东坡也含蓄地指出他的性格注定愤世嫉俗,难为世用。事实证明,苏东坡目光如炬。
  获知文坛领袖对自家的认可,黄庭坚喜不自胜。1078年,他给苏东坡写了一封信。这封信言辞恳切,既表达了他对苏东坡的仰慕之情,更流露出了师事之意——从那以后,黄庭坚把这位只长8岁的兄长视为老师,毕生以师礼事之。
  作为宗师级的文坛重镇,苏东坡青年成名,执文坛牛耳数十年,一批青年才俊列其门墙,称为苏门学士。除黄庭坚外,秦观、陈师道、张耒均是一时之选。其中,黄庭坚较秦观等人年长,名气最大,成就亦最高,甚至与苏东坡并称。他们对元祐以后诗坛的影响,刘克庄总结说:“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由是观之,苏黄诗风已成为后辈诗人学习的楷模——要么学苏东坡,要么学黄庭坚。

湖岭


  苏黄在书信往来14年后终于在京师相见了,这得感谢一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太皇太后高氏。
  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去世,年仅10岁的哲宗即位,神宗的母亲、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高氏向来对新法持否定态度,一旦听政,立即起用反对新法最激烈的司马光。其时,旧党也分两派,一派以司马光为代表,全盘否定新法;一派以苏东坡为代表,认为应加以取舍。司马光上台后,着手实施了两件事:其一,把新法比作毒药,全面废除;其二,把贬往各地的旧党官员调回京师。此一事件,称为元祐更化。  
  黄庭坚官小职微,朝廷到底是改革还是保守,原本轮不到他置喙。不过,此时他在文坛已有相当名气和影响,他对新法的诸多讥讽,大概也让司马光颇为解气。于是,黄庭坚被召入京,出任秘书省校书郎。在司马光推荐下,他参与核定《资治通鉴》,旋即又被任命为神宗实录院检讨官,主持编写《神宗实录》——后者之故,人们尊称他为黄太史。
  与黄庭坚同一时期入京任职的,还有苏东坡——他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3个月内,迅速迁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苏东坡之外,苏门弟子晁补之、张耒也并擢馆职;秦观、陈师道先后抵京。一时间,苏门弟子云集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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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 集
  黄庭坚与苏东坡相遇,总让我想起另外两位诗人,那就是742年,杜甫和李白在洛阳邂逅。大师与大师握手,就像铁磨铁,磨出刃来。  
  元祐元年(1086年)春日的一天,黄庭坚从位于城北的酺池寺出发,前往位于内城西门附近的白家巷。那里,是苏东坡的寓所。
  首次拜访老师加偶像,黄庭坚的心情或许有几分忐忑,但这忐忑不会太强烈,也不会太持久。从苏东坡首次在湖州读到黄庭坚的文字,至此已有15年;从黄庭坚在大名给苏东坡寄出第一封信赠送第一首诗,至此也有9年。虽是初见,实属老友。
  黄庭坚带给苏东坡的见面礼是一方产自甘南的砚台。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黄河支流洮河,出石砚,与端砚、歙砚齐名。这是一份得体的礼物,身为文人,终生与文房四宝打交道,一方优质的石砚既赏心悦目,又为笔墨增色。苏东坡十分高兴,作诗以纪:“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郡洮岷,至中国。弃矛剑,参笔墨。岁丙寅,斗南北。归予者,黄鲁直。”
  正如我们不知道杜甫与李白初逢时谈了些什么,但又可以大体猜测一样,黄庭坚与苏东坡的初逢亦如是——诗文,书画,时局……这些,想必都是一时间难以聊尽的话题。 湖岭
  有意思的是,苏东坡和黄庭坚在性格上颇有相似之处。在共有的蔑视权贵的傲骨外,还有一种喜欢戏谑的深入骨髓的幽默。——黄庭坚甚至就因这种幽默而在人生路上栽了大跟斗。
  基于两人深入骨髓的幽默,黄庭坚虽然师事苏东坡,但在苏东坡面前,他不像其他苏门弟子那样拘谨。随着交往日深,黄庭坚与苏东坡的关系更接近于密友,有时也相互开开玩笑。有一次,二人论书,苏东坡说,鲁直你近来的字虽然清劲,但笔势有时太瘦,如同树梢上挂长蛇。黄庭坚回答说,您的字我固然不敢妄议,只是觉得太扁,就像石头压住的虾蟆。言毕,“二公大笑”。从这大笑不难看出,戏谑背后,是大师之间的相互欣赏,相互认可与相互点醒。
  就像杜甫把李白视作一生的兄长和知音,不论身处逆境还是顺境,都本能地关心李白一样,黄庭坚也把苏东坡视作兄长和知音,并且,这兄长和知音,以师尊的形象巍然在心:黄庭坚晚年,苏东坡已去世。黄庭坚把苏东坡的画像挂在室中,每天早晨起床,一定要整理好衣冠亲自上香,“肃揖甚敬”。此时的黄庭坚,已经与苏东坡齐名,“元祐文章,世称苏黄”,黄庭坚也像当年的苏东坡一样,是宗师级的文坛重镇。黄庭坚对苏东坡的恭敬,有人颇为不解,黄庭坚“离席惊避”说:“庭坚望东坡,门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如今大家把苏黄并称,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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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6年到1089年的三年,这是苏门的黄金时代。尽管朝中大臣派系林立,苏东坡为首的蜀党与二程为首的洛党、刘挚为首的朔党之间矛盾重重,但苏门弟子云集京华,时相往来,诗酒唱和,既是人生一大快事,也是北宋文坛一大景观。然而,三年后,不胜台谏攻击的苏东坡选择了退让——他请求外放,出知杭州。黄庭坚继续留在京师,又待了三年。良师益友的离去,黄庭坚顿有征雁失群之悲,“山谷在京师多与东坡唱和,四年夏,东坡出知杭州,遂无诗伴,而山谷常苦眩目,多在史局,又多侍母夫人医药,至六年六月亲遂丁家艰,故此数年之间作诗绝少”。
  元祐六年(1091年)五月,苏东坡又被召回京师。不过,黄庭坚没能在京师与苏东坡再见——他的母亲去世了,事亲至孝的黄庭坚扶送母亲灵柩回到故乡双井,依制丁忧守孝。
他们的下一次相见是在三年后的绍圣元年(1094年)——不再是冠盖满京华的汴梁,而是在渔歌响穷彭蠡之滨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倘若京华时的相聚,用黄庭坚的诗来说,乃是“桃李春风一杯酒”的话,那么,此时,无论是他还是他敬重的苏东坡,都已是“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们,都风尘仆仆地走在前往贬所的路上。   湖岭
  南方最炎热的七月,50岁的黄庭坚与58岁的苏东坡在鄱阳湖滨“相会三日”。苏东坡为黄庭坚随身携带的一块铜雀砚作铭文,并亲自将它刻写在砚上。铭文里,苏东坡借题发挥,通过制砚的粘土被反复抟和,暗喻他和黄庭坚遭遇的迫害与苦难;又通过制成后的砚台“受成不化”,寓示他和黄庭坚的品性不会因迫害与苦难而有所改变。
  三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两位看尽繁华的老友,走在各奔天涯、生死难卜的贬谪路上,他们说些什么呢?我无端地认为,多半,他们会回忆起几年前在京师的一场聚会——那是他们共有的不可复得的人生好境。
  《水浒传》开篇讲,高俅经董将士推荐,到小苏学士处帮闲。小苏学士到底是苏东坡还是苏子由,书中没说。如果按真实历史的话,应该是苏东坡——南宋王明清的《挥塵后录》说:“高俅者,本东坡先生小吏。”小苏学士看出高俅是个帮闲浮浪的人,便把他推荐给驸马王晋卿。这个驸马王晋卿,《水浒传》中说他是哲宗妹夫,神宗驸马,其实是小说家言——他本是神宗妹夫,英宗驸马。
  王晋卿与苏东坡交好,倒是不争的事实。史称王晋卿能诗善画——苏东坡则是诗画大作手,王晋卿仰慕苏东坡,与苏东坡往来甚密,亦是人之常情。乌台诗案后,王晋卿被加以“交结苏轼及携妾出城与轼宴饮”的罪名而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后来好不容易才重返京城。   本文来自修水网
  身为驸马,王晋卿有一座巨大的豪宅,豪宅后花园,是他经常举行雅集的地方。雅集之人,几乎都是苏门弟子——他本人,也被视为苏门中人。那一次雅集,画家李公麟作画以纪,书法家米芾作文以记——千年后,李公麟原画失传,后世画家或根据原画临摹传世,或根据米芾记述重新创作,后人遂得以一睹那些如雷贯耳的北宋文坛艺坛大家风采。
  苏东坡是雅集主角,画上,他“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旁边,王晋卿、李之仪等人兴致勃勃围观。古松下,苏子由执卷观书,一侧,“团巾茧衣,手秉蕉箑而熟视者”乃黄庭坚。16个影响当时亦烛照后世的文人,在这年初夏的雅集,被后人无数次追怀。
  当黄庭坚和苏东坡在逆旅中不期而遇时,西园雅集已是过去的好时光。5年后,秦观去世;7年后,苏东坡去世,陈师道去世;9年后,王晋卿去世。余下的黄庭坚、张耒和晁补之,他们虽然还活着,但都垂垂老矣;并且,天各一方,音问难通。唯有午夜梦回时,或许,还能想起从前在汴梁的锦瑟年华,还能想起初夏时节的西园,幽凉的风穿过古松和垂柳,若有若无地吹,若有若无地凉……  
责 授
  怀着忐忑的心情,黄庭坚又一次离开了双井。行前,他到母亲坟前告别。与他一同离开双井的,还有大哥黄大临。 周湖岭
  他们要前往汴梁附近的陈留,到那里去接受审查。山雨欲来风满楼,原本在双井刚刚服丧期满的黄庭坚,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政治风暴。只不过,他没想到,风暴来得如此快,如此猛。
  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对于祖母的听政,一天天长大的哲宗不无怨言。有一次,高太后问他:“大臣们奏事,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说?”哲宗回答:“娘娘已经处分了,还让我说什么?”
  高太后政治上保守,故而任用旧党。与此相反,哲宗对父亲神宗未竞的新法悠然神往。并且,出于对高太后的反感,他亲政伊始,立即终止了元祐更化——他改次年为绍圣元年。绍圣本意,指绍述先圣之政。对哲宗而言,就是继承父亲神宗的遗志和事业。
  大宋政局又来了一次大反转——这一回,旧党被清算,新党卷土重来。其中,曾与苏东坡交厚后来却成了死敌的章惇入朝拜相,苏东坡远贬惠州,几年后更是贬到天涯海角的儋州。
  作为苏门弟子和旧党支持者,对黄庭坚的打击也很快降临。之前,丁忧在家的黄庭坚已被任命为宣州知州,后又改鄂州,来不及赴任,朝廷便罢去他的一切官职,仅保留俸禄,并令他到陈留听候调查处理。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黄庭坚的无妄之灾,乃是一起典型的文字狱。为了打击旧党,章惇、蔡卞等人攻击黄庭坚修撰的《神宗实录》是“谤史”,并指使御史接连上疏,宣称“元祐修先帝实录,以司马光、苏轼之门人范祖禹、黄庭坚、秦观为之,窜易增减,诬毁先烈,愿明正国典”;“擅敢增损,诬毁先帝,为臣不忠,罪不可赦”,这是一项极为严重的指控,如果指控成立,黄庭坚等人不仅是免职那么简单,人头落地也未可知。  
  接到朝廷旨令后,忧心忡忡的兄长黄大临陪同黄庭坚一起来到陈留。为了罗织罪状,蔡卞等人从实录中摘取上千条材料,但绝大多数都是捕风捉影,仅有二三十条有歧义的,也不过是一些琐碎小事。  
  接受朝廷审查时,黄庭坚态度从容镇定,李之仪后来回忆说:“绍圣中,诏元祐史官甚急,皆拘之畿县,以报所问,例悚息失据,独鲁直随问为报,弗随弗惧,一时憟然,知其非儒生文士而已也。”
  构陷的文字狱并未在审查中查出黄庭坚等人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处,但既然事出有因,且又关乎先帝,哲宗在章惇挑唆下,斥责黄庭坚等人身为史官,却“如此诞慢不恭”,下旨将黄庭坚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贬谪的诏命下达后,同案其他人不由掩面痛哭,惟独黄庭坚神色自若,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周湖岭
  他听从了命运的安排。在一个无法自主沉浮的时代,那么,随遇而安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这既是顺从,也是反抗;既是无奈,也是从容。
  责授就是对官员降级任用,安置则是宋朝对犯了错误的官员的一种处分。两者叠加一起,相当于名义上黄庭坚是涪州别驾,但朝廷将他安置在黔州,不得允许,不能离开。
  黔州治所,在今天重庆彭水。
  黄庭坚是从接受审查的陈留直接前往黔州的。与他同行的,仍是大哥黄大临。身为谤毁先帝而犯了大错的贬谪官员,不仅当年同僚避之不及,“虽亲戚不敢与通”。幸运的是,有一个朋友,专程从汴梁赶到陈留,为远行的黄庭坚送上衣物被子。这个仗义的朋友,名叫唐之问,系陆游的外祖父。
  绍圣二年(1095年)正月,新年的欢庆气氛还未完全消散,黄庭坚两兄弟上路了。几年后,黄庭坚在《书萍乡县厅壁》中回忆了他的西行路线:“初,元明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峡,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下。”
  这是一次贬谪的伤感之行,更是一次饱览江山的壮观之行。开初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尔后是渐次隆起的山脉,一叶扁舟,穿越猿声四起的峡江溯流而上。黄庭坚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峻的山,第一次见识如此湍急的河。壮丽的三峡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接连赋诗,其中一首写道:“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诗作的豪迈壮阔,很容易联想起当朝廷的处分下达时,友人听说黄庭坚被远贬往边僻的黔州,都认为此去凶多吉少,“人以死吊”。黄庭坚却笑着说:“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 周湖岭
  彭水的天空很窄。高耸的大山四面围合,天空被切割,被分离。如果一朵云过于巨大,它一定会被窄窄的天空挤压得更加厚重,像是要从低矮的天空掉下来,直接压到每一栋楼房房顶,每一个行人头上。  
  比天空更窄的是云朵笼罩的大地。到处是山,到处是陡立的悬崖,乌江及其众多支流,水面碧翠,从深谷里咆哮而过。房屋、村落、城镇便只能依托江边那一级级台地。郁江与乌江交汇处,平地稍微宽阔,便是县城的不二之选。
  历史上的彭水,远比今天辉煌重要。早在西汉时,这里就设置了涪陵县,以后,又升格为涪陵郡。唐朝开元间,设黔州;同时,它还是管辖今贵州大部、重庆和两湖部分地区的黔中道治所。黄庭坚时代,它仍是黔州州治。
  大山围困的彭水,依靠鸡肠似的乌江与外界沟通,山高谷深,地近蛮荒,乃是理想的流放地。李世民的长子、废太子李承乾,太傅长孙无忌都先后流放并死于此——至今,郁山镇外的林莽里,尚有李承乾墓遗址。可以想象的是,熟读史书的黄庭坚对这些往事了然于胸,而一旦他同样以流贬者的身份,走进先人终老的烟瘴之地,尽管毕生豁达,但胸中奔涌的,仍然既有忧谗畏讥的忧虑,也有去国怀乡的伤感和客死他乡的恐惧。
  这种复杂不安的情绪,在兄长黄大临离去时达到极点。几个月后,黄庭坚在写给兄长的诗中,回忆起分别时的黯然: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从彭水县城溯郁江而上,40公里外的上游,有一座曾举足轻重的镇子:郁山。如今,泥泞的道路,稀疏的行人,昔日的荣光就像木板门上的年画,早在时间的风雨中黯然褪色。只有青石板的老街,以及老街上保存下来的深宅大院,还残留着几许旧时的辉煌。自汉至唐的几百年间,坐拥丰富的盐卤和丹砂,郁山先后是县、郡、州、道治所,极盛时,管辖着方圆3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到了唐朝中期,郡、县治所移往今天的彭水县城,郁山降而为镇,却仍是一座生齿繁茂、商业发达的重镇。
  凭高鸟瞰,郁山镇与彭水县城格局相似,皆是群山围困,皆是两水交汇,皆是河流冲积出一方小平地。只不过,郁山更微型,更古旧。
  风尘仆仆的黄氏兄弟从中原陈留来到了西南小镇郁山,黄庭坚落脚的居所是一座建于唐朝的寺庙:开元寺。
  根据地方史乘记载,开元寺坐落在凤凰山,至民国时期,占地数十亩,红墙黄瓦的屋宇从山脚一级级伸向山腰。如今,开元寺荡然无存,临近大街的一条小巷尽头,还有几块条石垒成门的形状——据说,那就是开元寺曾经气势恢宏的山门。山门后面,是几十级石砌台阶,众多的脚一次次踩过之后,坚硬的石头被磨出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如今,往来的人少了,石缝之间,小草探出头来,江风吹过,瑟瑟发抖。 湖岭
  开元寺有几间面向摩围山的阁楼,称为摩围阁。黄庭坚就居住于此。偏僻荒凉的山寺一隅,远处是高峻的摩围山,不时传来一阵阵猿啼,近处是一片蔽天掩日的竹林,林中不时游动着长蛇。黄庭坚写诗说:“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于是,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号:摩围阁老人。  
  几个月后,弟弟黄知命把黄庭坚的家小从双井送到彭水,一家人再住寺中颇不方便。经寺方同意,黄庭坚在寺侧筑了几间茅屋,一家人便在异乡安顿下来。  
  宋制,责授的官员可领取一半俸禄,黄庭坚向来经济拮据,只领一半,更是杯水车薪。就像苏东坡在黄州时,不得不亲自躬耕垄亩解决吃饭问题一样,黄庭坚也带着家人开荒种地。个中情况,他在给友人的信里说:“到黔中来,得破寺堧地,自经营,筑室以居。岁余拮据,乃蔽风雨。又稍葺数口保暖之资,买地畦菜,二年始息肩。”
  尽管黄庭坚是“犯了错”贬谪而来,地方官对他却相当不薄。一方面,固然在于黄庭坚诗名书名享誉天下,另一方面,则出于对黄庭坚本人节操品行的认可。黄庭坚称,“曹守、张倅相待如骨肉”——曹守即黔州最高长官、知州曹谱,张倅又名张诜,时为黔州通判。有了两位地方首长的厚待,黄庭坚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所以他“以登览、文墨自娱,若无迁谪意”。 周湖岭
  此前,苏东坡出知杭州,好友文彥博送别时叮嘱他,到了杭州,诗一定要少作——劝一个诗名满天下的诗人少作诗,个中原因,乃是担心以文字而遭遇不测之祸。身为迁客的黄庭坚大概也怀着同样的忌惮。在黔州,他的诗写得很少。他把更多精力耗在了书法上。
  青年时,黄庭坚随舅父李常游学,常流连于秦楼楚馆,沉溺于灯红酒绿,甚至写过不少艳诗淫词;中年时,宦游四海,尤其是京华六年,觥筹交错、迎来送往也属家常便饭。惟有到了黔州,虽然偶有地方官宴请或拜访,但大多时候,黄庭坚面对的,只是这座古老的寺庙,以及寺庙周遭,黑色而沉默的山。从地里忙碌回来,他洗净双手,拈毫作书。
  秀美的江山,清幽的环境,落寞的心绪,这一切,使得黄庭坚的书法技艺日益精进,他自称,“余寓居开元寺之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
  2010年,黄庭坚的书法长卷《砥柱铭》被拍卖,价格高达4.3亿人民币——如此巨大的财富,它的创造者却既无法享受,也无法知晓了。对天才艺术家来说,他们人生的最大悲剧在于,活着时卑微如蚁,死去后日月经天。霄壤之别的落差,叫作怀才不遇。
迁 客
  岁月不居,一晃,黄庭坚在黔州生活了三年。宋制,流贬的官员,可望在一定时间内量移——即迁回内地。不过,黄庭坚没等来量移,而是被徙往更加远恶的戎州。 湖岭
  元符元年(1098年),黄庭坚的表兄张向出任夔州路转运判官,黔州属夔州路辖地,张向向朝廷请示,为了避嫌,要求把黄庭坚移居他处——此前,衔恨不已的新党人士,对黄庭坚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并不满意,犹嫌处罚不重,没有贬谪到更边远更落后的地方。现在,张向的请示给了他们一个绝好的理由。由此可见,张向虽是黄庭坚表兄,但他担心犯了错的表弟影响自己的前途,急于与他划清界限。至于表弟会贬往何处,这不是他想关心的,也不是他愿关心的。
  黄庭坚不得不离开渐渐熟悉并习惯的黔州,他的小船顺郁江而入乌江,由乌江而入长江,溯流而上,于同年夏天抵达戎州。
  戎州即今四川宜宾。作为一个四川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许要感谢张向,正是他的自私冷酷,才使得黄庭坚有了蜀中之行,从而在宜宾、在眉山、在青神、在成都等地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屐痕;而当屐痕成为传说与遗迹时,还有他不朽的诗文和书法,继续烛照后世,成为温暖人间的火种。
  我的老家富顺,原系宜宾辖地,直到1983年,才由宜宾转隶自贡。黄庭坚生活了三年的宜宾,距我家只有几十里。故此,少年时起,我便知道黄庭坚,知道与他有关的吊黄楼、流杯池、锁江亭。
  黄庭坚家族向来信奉佛道,而他本人,也对佛道兴味盎然。一生中,他多次入住寺庙,固然有寺庙房租较低的考虑,同时,很可能还有他本人对梵音僧语的痴迷。京师入住酺池寺,黔州入住开元寺,而到戎州,他入住的仍是寺庙:无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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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戎州的黄庭坚心情恶劣,这从他给自己的居处命名为槁木庵、死灰寮可见一斑——心中潜流着愤怒与悲哀,形似槁木,心如死灰,他好像已经万念俱灰。后来,僦居城南,他又将居所命名为任运堂。这名字表明,他力图说服自己随遇而安。从万念俱灰到随遇而安,隐然是豁达心灵对苦难的化解。
  无等院在宜宾城南,又名南寺。80多年后,陆游宦蜀时曾来寻访,但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其时,放翁犹自替先贤愤愤不平:“文章何罪触雷霆,风雨南溪自醉醒。八十年间遗老尽,坏堂无壁草青青。”
  假设黄庭坚寓居无等院时,他的邻居中有一个几岁的小孩,等到陆游来寻访,这小孩也该有90岁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虽然天下还是赵家天下,但与黄庭坚时代被诟病的积贫积弱相比,陆游时代更是只余半壁江山,残山剩水偏安东南——然而,通过文字构陷并制造文字狱的传统却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宜宾城区地跨岷江和长江两岸,但黄庭坚时代的州治县治不过弹丸之地,蜷缩于岷江北岸的催科山下,人称旧州坝。黄庭坚的寓所,当在旧州坝临近岷江的地方。“居室差胜开元旧居,但无复摩围江山之胜”,与黔州开元寺青山围合,举目便是翠黛的风景不同,戎州城南居所陷于大片低矮的民居中。每逢风日晴好,黄庭坚必策杖徐行,“雍容林丘之下,清江白石之间。”站在岷江岸边的一座亭子里,黄庭坚顺口吟下了“西来雪浪如炰烹,两涯一苇乃可横”的诗句。这座亭子,因江心横着的锁江石而得名锁江亭。如今,锁江亭不复存在,但江中的石头和黄庭坚书写的擘窠大字“锁江”依然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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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锁江石北行,城区隆起一列山峰,山上,深藏着流杯池——宜宾乃至西南与黄庭坚有关的遗迹中,当推流杯池为第一。
  那是山中的一条小小峡谷,两旁巉岩危立对峙,谷底,坚硬的石头上,凿出了一个曲曲弯弯的池子,泉水注入池中,如同微缩的大江穿行峡谷。流杯池的用意,乃是仿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说的曲水流觞——雅聚时,众人围坐池旁,盛了酒的杯子从池子上游缓缓漂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而饮。
今天,以流杯池为依托,建成了流杯池公园。像所有城市公园一样,流杯池公园也是老年人的世界——跳广场舞的,打太极拳的,最夸张的是一个十数人的乐队,各种西洋的、中式的乐器或吹或弹或拉或敲,轰隆隆一起响起来,原本应该幽静的流杯池一派喧嚣。
  地方史乘上都说“黄鲁直垒石为九曲,号流杯池”,即流杯池的建设者乃黄庭坚。对此,我表示怀疑。首先是费用,在坚硬的岩石上开凿这么一个池子,耗力颇多,用度不少。以黄庭坚的财力,相当困难。其二,黄庭坚乃流贬犯官,焉有如此心情?所以,我以为,多半是后人附会——或者,另有主其事者,然黄庭坚名气大,功绩便算到他头上。
  刚从黔州到戎州不久,一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从几百里外的眉州丹棱前来拜访。用黄庭坚后来的话说,此人“拏扁舟,蹴犍为,略陵云,下郁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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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谈甚欢,并一拍即合地决定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这大事,也是黄庭坚在黔州时就想做的,只是,一直没找到襄助之人。直到丹棱人杨素找上门来。  
  黄庭坚诗学杜甫,他开创的江西诗派,有一祖三宗之说——一祖即杜甫,三宗即黄庭坚、陈师道和陈与义。成都杜甫草堂里,配享“诗圣”的两个人,一个是陆游,另一个便是黄庭坚。
  薪火相传的中国文化史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古人总是崇拜更古的人。在黄庭坚心中,杜甫就是他的偶像。多年来,他一直有一个心愿,“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杜甫晚年,先是客居成都,后又流寓夔州,如同“庾信文章老更成”一样,杜甫晚年诗歌炉火纯青,其在蜀中和夔州的诗篇,乃是他本人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巅峰。这些诗篇,黄庭坚过目成诵,反复揣摩。现在,他想将它们一一书写,再刻于石头上,使之永垂不朽。
  这是一项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浩大工程,一介流贬犯官,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而杨素,乃是蜀中著名收藏家,家境富有,他听闻此事后,立即赶往戎州。
  斯时的黄庭坚,书法已趋化境,正如他在离开戎州那年自陈的那样:“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唯觉书字,倍倍增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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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半年,黄庭坚沉浸在挥毫疾行的愉悦中。心仪的杜诗,心醉的点画,催生了心灵的创造。半年后,杨素再一次舟下戎州,他将黄庭坚所书的800多首杜诗带回家乡,并雇了数十名石匠。终日叮叮当当的凿刻声中,震铄千古的文字慢慢跃上了一块块坚硬的石碑。为了保护石碑,杨素又专门修建了一座高大敞亮的屋子,为了方便各方人士观瞻,还用青石板铺筑了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
  元符三年(1100年),就在黄庭坚接到朝廷诏令,行将离开蜀中之际,诗碑工程竣工。杨素三下戎州,请黄庭坚题名作记,黄庭坚亲书:大雅堂,并作《大雅堂记》。
  以后数百年间,大雅堂成为眉州乃至蜀中文化的一座地标,直到明朝末年,蜀中大乱,大雅堂及所藏诗碑悉数毁于兵火——纵观中国历史,有一个不无感慨的发现,举凡泽被千秋的经典,既要抵挡岁月遗忘的天灾,还要抵挡治乱交替的人祸。
报 复
  黔州三年加戎州三年,黄庭坚在巴山蜀水间安置了六年。六年后的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驾崩,徽宗即位,黄庭坚以及正在各地贬所苦熬的旧党人士,纷纷迎来了曙光。
  徽宗初立,向太后听政,希望以大公至正消除朋党,平息新旧党争。其时,旧党或者说元祐党人大多已去世,如司马光、文彦博、孙固、吕公著、冯京、吕大防,活着的也是风烛残年。为此,徽宗听从曾布建议,将流贬的元祐党人召回。于是,便有了苏东坡、苏辙、程颐、范纯仁等人的北归。雨露均沾,流贬在戎州的黄庭坚,也在1100年五月盼来了起复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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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徽宗上台后“旧臣重叠起南荒”的拨乱反正,黄庭坚充满感激,作诗称“群心爱戴葵倾日,万事驱除叶陨霜”——在他眼中,刚刚登基的徽宗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而他则是向着太阳的葵花。但是,要不了多久,这轮意淫中的太阳就会让黄庭坚这朵葵花万里投荒。
  1100年,黄庭坚一岁数迁,先是级别很低的盐税监,及后是州判官,再后是代理知州,最后是调往京师。如果说当初黄庭坚因涨水、家事(四弟去世,为儿子完婚及探望姑母)、身体(背部痈疽)诸多原因未能及时就任前三个职务的话,那么,当他在荆南小住后,病体已愈,家事已处分,按理,他应及时赴京,可他却两次上表求免,并请求到江淮间任职。原因有两个,一是对党争感到厌倦,而京师是党争最激烈的地方;二是苏、秦已逝,他产生了深深的幻灭感,对仕途失去兴趣,只希望回到离家乡更近的地方了此残生。
  朝廷同意了他的请求,任命他为太平州知州。然而,政局风云突变,他只做了9天太平州知州就被撤职,并且,撤职之后,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
  原本,刚上台的徽宗要在新旧两党间走一条中间路线。孰料,新旧两党积怨太深,根本无法消弭。尤其重要的是,像哲宗一样,徽宗也对父亲神宗的变法有着发自内心的认同。当垂帘的向太后在两年后归政徽宗,徽宗将年号由建中靖国改为崇宁,崇宁就是崇尚熙宁,而熙宁变法,正是他父亲的大手笔。 本文来自修水网
  于是,政治投机分子蔡京以新党姿态大权在握。之前,王安石熙宁变法时,蔡京拥护改革;司马光元祐更化时,他又支持推翻新法。在蔡京怂恿下,徽宗下令销毁三苏、黄庭坚、秦观和范祖禹等人的著作——相当于剥夺了他们的政治权利。次年,又将司马光为首的旧党300多人列入元祐党籍,刻名于碑,立碑于庙,称为元祐党人碑。碑上,也有黄庭坚的名字。
责任编辑: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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