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7日,当代诗人、义宁陈氏后裔、陈散原孙女陈小从先生,在武汉与世长辞,享年95岁。虽然年事已高,噩耗传来还是深感震惊,还是有些突然,因为十分关心陈家大屋的她,不久前还说要来竹塅小住。回顾与老人的忘年交往,我当夜撰写挽联:“生逢乱世,错失胶黉,但凭家学义宁,享誉诗坛遗绝响;昨有惠书,今闻噩耗,谁信天招大雅,惊雷修水泣斯人。”以缅怀先生事迹,寄托哀悼之情,
陈小从生于1923年,生下来不到三斤,父母叫她“小虫”,所以后来的“小从”是“小虫”之谐音。虽生逢乱世,但得家学真传,她六岁始在庐山居住,不久祖父陈散原来到庐山,自此“髫龄膝下学吟呕”,在家学的熏陶下,便吟诵出“薄冰浮在水,乌云满天飞,云散太阳出,远客归不归”之句。抗日战争爆发后,她与父母避居萍乡外祖父家“松荫堂”,外祖喻兆藩是前清翰林、光绪进士,当时“松荫堂”内共有二三十口人,人际关系有婆媳、姑嫂、妯娌、翁婿、继母与继子女等,大家除了拉家常、叙天伦,就是以写诗相唱和。大舅父、大姨父是清末举人,父亲是诗坛好手,在三位大诗人的影响下,连不常写诗的母亲喻婉芬也加入“唱和”诗阵。大舅父还有一门绝活,善于搞字谜,遇他兴致佳时,就将新作贴在墙上。小从等小孩,最喜欢听他讲的是文坛掌故、历史遗闻,常常在茶余饭后,闲话家常时,走进中国传统文化殿堂。在这样的环境下,萍乡六年,小从的诗开始初露头角。虽然未进过学校门,最初接受的只是祖父陈散原书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启蒙教育,但在祖父面前承欢绕膝,在外祖父家耳濡目染,文学功底毫不逊色。解放后,从事教书育人职业生涯,不久与武汉大学彭旭麟教授结为夫妻。夫家祖籍江西清江,书香门第,公公是江西近代史上民主革命先驱彭素民先生,十四岁考中秀才,曾任南京临时大总统秘书,中央常务委员兼农民部长,参与推翻满清,创建共和的革命活动,与毛泽东、周恩来、谭平山都有信札往来,病逝后,孙中山痛挽;“吾党惜斯人,应多注海倾江泪;廿年同患难,未副乘风破浪心。”
正因为家学渊源,联句、押诗条、打诗钟、猜字谜的习惯陪伴了她一生,这些看似游戏,但可启发学诗者遣词造句,几年前我与詹谷丰造访时,就曾用我俩的名字打成语字谜。她曾把唐宋绝句改为曲牌,以学习练句,比如王之涣的《出塞》,改成《捣练子》“黄河远,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贺之章《回乡偶书》改成《天净沙》“少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摧。儿童相见不识,扶杖牵裾。笑问客从何来。”正因为自小勤学苦练,加之皓首穷经,才能够厚积薄发,得心应手。在东莞时,曾出示过为修水油岭红豆杉保护区拟过的一幅对联,说只是游戏之作,我把它记下来了,这是一幅五字联:“乡贤黄山谷,珍珠红豆杉”,细细琢磨,真正的短小精工。晚年她行动已经不便,但她却以书为伴,以读书为乐趣。绘画是她自小就有的兴趣,她曾经画过一个扇面,父亲隆恪见后,在上面题了一首小诗,有次徐悲鸿在政务院参事李一平家发现了这个扇面,对当年松门别墅陈散原身边的这个小女孩刮目相看,把她招入中央美院学画,虽因家庭原因不久便缀学,但对她影响很大。在后来的岁月里,她的治学方向不在画上,闲暇还是会画些人物,《陈小从画稿》,足见先生之风雅。
陈独秀致小从家公彭素民信函
《匡庐山居秋日遣兴》),诗云:“一雨顿知秋,山寒木石幽。人随黄叶散,我为白云留。境静能迟客,松高不碍楼。何须重借酒,倚立自忘忧”可谓脍炙人口。她词也填得好,《临江仙.梅》、《水龙吟.春节》都属上乘,词含风雅,义兼比兴,深得诗教温柔之旨。她的作品选入国内多种版本,近代著名诗评家陈声聪《荷堂诗话》存陈小从条目,感叹“名德(散原)之后,诗教传之孙女,信泽长而流远也”。她出彩的地方,不只是诗歌成就,作为义宁第四代传人,对于弘扬家族道德文章,有着比其它人更多的责任与焦虑,以八十高龄参加各种活动,搜辑有关文献资料,创作、发表诗词,并非个人价值荣辱,多了一层接续家族书香文史断裂链条的精神道义。二十万字《吟雨轩诗文集》的问世,是继陈宝箴、陈散原、陈衡恪、陈隆恪、陈寅恪、陈方恪诗文集之后陈家的又一部诗集。特别值得称许的成就是,陈寅恪原收藏的陈宝箴诗词文稿32篇、诗稿6篇,以及后来发现的诗稿22篇,是小从遵六叔陈寅恪嘱托保存下来,使得这些珍贵文献得以面世。其二是为蒋天枢教授《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的编写提供了大量可贵素材。其三是为父亲陈隆恪出版了《同照阁诗抄》,极大丰富了义宁陈氏的文化宝库。她以耄耋之年出版的《图说义宁陈氏》、《松门别墅与大师名流》二本书,为读者认识义宁陈氏,提供了雅俗共赏的精美文字。
另一方面,她对求教的年青人总是毫无保留,令人感动。笔者只是民间草野、落拓青衫,有心走近义宁陈氏文化宝库,而开始接触传统文化。记得几年前,曾问过小从先生古典诗词学习有多难,当时她回答我,“封怀写诗起步也晚,只要用心就不难。”这句话我谨记在心,2012年回到修水后,开始学诗,并写信请教。现在想起还真有点无知无畏,我寄过两次稿件给先生求正,习作惨不忍睹,但先生对我诗稿不是不屑一顾,而是缺点堆里寻优点,对其中《忆家严往事》中的“负气百年怜一梦,西风石墓对青山”句给予肯定,作了标点后,与信一并寄回,使我深受鼓励。除了肯定后寄的诗比以前有进步外,谈到用词用字上,存在生僻时,引用陆游的《示儿》,与李白《戏赠杜甫》为例,说明明白如话之语,往往能够引起读者共鸣,其谆谆教诲之心,使我终身难忘。她以九十高龄,对一个无足轻重的后学如此用心,足见平易近人之高德。
重读先生信札,目睹工整清秀的书法,仿佛看到她案头佝偻的身躯,和一笔一画的艰难。诗文虽在,音容已杳,在我心里,先生又何曾走远!义宁陈氏,必为后来者长久仰望,先生风范,必为后来者永远铭记。
(卢曙光2017.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