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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黄庭坚诞辰980周年 山谷文化系列
摘要:本文以苏轼引荐为缘起,系统梳理黄庭坚与王庠(字周彦)十年间(1095-1105)的十三篇书信往来,结合黄庭坚黔州、戎州、北归、宜州四段贬谪轨迹及关键历史事件,完成书信的精准系年与深度解读。文章将二人交往划分为初识通音、深交指导、情感共鸣、精神契合四个阶段,既呈现了黄庭坚"以六经为源、重文质匹配、活学不泥古、去功利为旨"的核心文学观,也通过定制化文学指导、生死挚友慰藉、晚年哲学交流等细节,还原宋代文人"以文会友、以道相契"的交往模式。研究发现,黄庭坚对王庠的文学指导不仅具有针对性,更浓缩了其文学思想精髓,既纠正了宋代文坛的浮躁风气,也为后世文人提供了"学古不泥古、修德即修文"的实践方向,对理解宋代文人交往方式与文学思想发展具有重要价值。论文版下载:黄庭坚和王庠(字周彦)的诗书交往 周湖岭 关键词:黄庭坚;王序;周彦;苏轼; 经苏东坡的引荐后,黄庭坚与王庠(字周彦)结交,书诗往来不断。结合黄庭坚贬谪轨迹(黔州1094-1098→戎州1098-1100→北归1100后→宜州1102-1105)、明确纪年、干支、关键历史事件(苏轼1101年去世、王巩1100-1102年任洛阳通判、1102年崇宁党禁),精准分析十三篇文献的写作时间和地址,按先后顺序分析如下。 (一)黄庭坚《与王庠》之一(1095-1097) ![]() 往在元祐初,与秦少游、张文潜论诗,二公初谓不然。久之,东坡先生以为一代之诗当推鲁直,而二公遂舍其旧而图新。方其初,改辕易辙,如枯弦敝轸,虽成声而踈阔佚实,不满人耳。少焉,遂能使师旷忘味,钟期改容也。 如足下之作,深之以经术之义味,宏之以史氏之品藻,合之以作者之规矩,不但使两川之豪士拱手也。未即得面,驰情无量。秋初觊能一来,快尽此事,谨勒手状。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辱手书勤恳,并寄诗文”“未即得面,驰情无量”,体现的是两人刚通过书信建立联系、尚未见面的早期交往状态,与苏轼引荐后“初通音信”的时序完全吻合。写作时间约北宋绍圣二年(1095)至绍圣四年(1097)(黄庭坚黔州贬谪初期至中期) 黄庭坚《与王庠一》译文: 承蒙您亲笔来信,情意恳切深厚,还附上您的诗文。您的文字中透着昂扬进取的意气与严谨恭敬的态度,其文出手,便似能冲破万里阻隔,这正应了古人所说“做事果断不犹豫,连鬼神都会避让”的境界。以您这样的文笔才力,日后还有谁能与您抗衡呢? 从前在元祐初年(1086—1094年,宋哲宗前期,旧党执政时期),我曾与秦少游(秦观)、张文潜(张耒)讨论诗歌。起初,他们两位并不认同我的诗学主张;过了许久,东坡先生(苏轼)认为本朝的诗歌应当推崇我的风格,于是秦、张二人便放弃了过去的见解,转而追求新的诗风。刚开始改变方向时,他们的诗作就像破旧的琴弦、损坏的琴柱,即便能发出声音,也显得疏阔空泛、不够扎实,难以让人满意。但没过多久,他们的诗便达到了极高境界,能像春秋时乐师师旷听《韶乐》般“三月不知肉味”,动人至深,也能让钟子期(俞伯牙的知音)那样的知音为之动容。 本文来自修水网 至于您的作品,以儒家经术的义理旨趣深化内涵,以史家的品鉴眼光拓宽格局,又契合古代优秀作者的创作规范,这样的水准,不仅能让两川(今四川一带)的才士豪杰为之折服,更足以超越时人。 如今还没能与您当面相见,我对您的思念与向往早已难以估量。盼望初秋时节您能来一趟,咱们痛快地把诗文创作、诗学见解这些事聊透。在此恭敬地写下这封亲笔信,向您表达心意。 二、黄庭坚《与王庠》之二 答王周彦书 七月戊辰,某敬报周彦贤良足下:成都吕元钧,某之故人也,解梓州而遇诸涂,能道荣州土地风气之常。尝问之曰:“亦有人焉?”元钧曰:“里人王周彦者,读书好学,而有高行。以其母属,当得荫补入仕,始以推其弟,今以推其甥及侄,斯其人也”。时仆方再往京师,见其摩肩而入,接踵而出,冠盖后先,车马争驰,求秋毫之利,较蜗角之名,大之相嫌嫉,小之忘廉耻,甚于群蚁之竞腥。兹穷荒绝塞,其地与蛮夷唇齿,其俗以奔薄相尚,尊爵禄而贵衣冠,乃有周彦者,其古人之流乎!岂不卓然独立于一世哉!既窃叹其人,又喜欲与之游也。及某以罪戾抵戎僰,久之,观荣之士乐善而喜闻道,中州弗及也。无乃周彦居西河而格其心,而变其俗,以致然邪?凡儒衣冠,怀刺袖文,济济而及吾门者,无不接,每探刺受文,则意在目前。其周彦者,亦我过也,经旬浃而寂然,一日惠然而来,乃以先生长者遇我,而自谓何以得此于周彦者?岂以葭莩之好,齿发长而行尊者邪?既辱其来,乃枉以书执进之,敬出其文词,且有索于我矣。周彦迫之不已,仆安得不启不发,而有以报也?夫周彦之行,犹古人也,及其文,则慕今之人也,何哉?见其一而未见其二也,惟推其所慕而致于文而已。颜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孟子曰:“伯夷、伊尹,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孔子曰:“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之学周公,孟子之学孔子,自尧舜而来至于三代,贤杰之人,林聚云翔,岂特周公而已?至于孔孟之学不及于周公者,盖登太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也。企而慕者高而远,虽其不逮,犹足以超世拔俗矣,况其集大成而为醇乎醇者邪!周彦之为文,欲温柔敦厚,孰先于《诗》乎?疏通知远,孰先于《书》乎?广博易良,孰先于《乐》乎?洁净精微,孰先于《易》乎?恭俭庄敬,孰先于《礼》乎?属辞比事,孰先于《春秋》乎?读其书,诵其文,味其辞,涵泳容与乎渊源精华,则将沛然决江河而注之海,畴能御之?周彦之病,其在学古之行,而事今之文也。若欧阳文忠公之炳乎前,苏子瞻之焕乎后,亦岂易及哉?然二子者,殆未尝不师于古而后至于是也。夫举千钧者轻乎百钧之势,周彦之行,扛千钧矣,而志于文,则力不及于百钧,是自画也,未之思耳。周彦其稽孔孟之学而学其文,则文质彬彬,诚乎自得于天者矣。异日将以我为知言也。纸穷不能尽所欲言,惟高明裁幸。蒙遗疋物、芎术、珠子黄,皆此无有,拜嘉惭怍。汤饼之具尤奇,羁旅良济,益佩忧爱,灾患尤所不忘耳。元师能令携琴一来为望。庄叔之子亦可敦以诗书否?惠讯至寄声,不宣。某再拜。 周湖岭 信中明确提及“及某以罪戾抵戎僰”,“戎僰”是古代对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的称呼,此处特指黄庭坚被贬之地——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 信的开篇直接标注“七月戊辰”,结合黄庭坚在戎州的谪居时段(1098—1100)进一步锁定年份:黄庭坚元符元年(1098)六月被贬至戎州,次年(1099)方与当地士人建立交往,符合他谪居稍久、渐与当地人往来的时序; 据《宋史・黄庭坚传》及清代黄丕烈《山谷先生年谱》考证,黄庭坚与王庠的书信往来集中在元符二年(1099),且此年七月确有“戊辰”日,农历七月十二,具体干支需结合宋代历法推算。 信中提及“经旬浃而寂然,一日惠然而来”,可知是王庠来访,与黄庭坚见过面之后人书信。 综上,此信写作时间可确定为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七月。 黄庭坚《与王庠》之二译文: 答王周彦书 七月戊辰日,我恭敬地回复周彦贤良足下: 成都人吕元钧,是我的老朋友。他卸任梓州知州后,我在途中遇到了他,他能讲起荣州的地理环境与日常风俗。我曾问他:“荣州当地有贤才吗?”元钧说:“同乡有个叫王周彦的人,既爱好读书、勤奋治学,又有高尚的品行。因他母亲(钦圣宪肃后之姑)的关系,王庠本有荫补资格,按制度可通过‘荫补’进入仕途,起初他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弟弟,如今又让给了外甥和侄子。这就是我说的贤才。”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当时我正要再次前往京城,看到京城里的人摩肩接踵、往来不绝,官员们前后相接,车马竞相奔驰,人人都在追逐细微的利益,争夺微不足道的名声:往大了说,彼此猜忌嫉妒;往小了说,不顾廉耻道义,比一群蚂蚁争抢腐肉还要过分。如今荣州虽地处偏远荒凉的边境,与少数民族接壤,当地风俗也以浮躁轻薄为风尚,人们看重爵位俸禄与官场身份,却有王周彦这样的人。他简直是古人那样的贤士啊!难道不是在这一世中卓然独立的人物吗?我既暗自赞叹他的品行,又迫切希望能与他交往。 后来我因获罪被贬到戎州(今四川宜宾,古代僰人聚居地,故称“戎僰”),过了许久,我观察到荣州的士人乐于行善、喜欢听闻圣贤之道,这一点连中原地区都比不上。莫非是王周彦像子夏居西河教化弟子那样(借指以德行影响他人),用道义规范当地人的思想、改变了当地的风俗,才让荣州有这样的风气吧?凡是身着儒衫、怀揣名片、袖藏文章,纷纷前来拜访我的读书人,我没有不接待的;但每次接过他们的名片和文章,都能看出他们的心思只在眼前的功名利益上。 至于王周彦,我也有些疏忽,过了十几天,他都没有来拜访。有一天他欣然前来,却用对待先生长者的礼节对待我。我暗自思索,凭什么能得到王周彦这样的礼遇呢?难道是因为我们有远亲般的交情,或是因为我年纪大、品行稍受敬重吗?承蒙他屈尊来访,还恭敬地呈上书信(苏轼的引荐信),郑重地拿出自己的文章,并且希望我能为他点评。王周彦再三恳请,我怎能不启发开导他,来回应他的诚意呢? 本文来自修水网 王周彦的品行,如同古人一般高尚;但说到他的文章,却效仿当代人的风格,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只看到了表面,没看到深层的道理啊。其实只需顺着他仰慕的方向,延伸到文章创作中就够了。颜回说:“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努力,普通人也能达到圣贤境界)。”孟子说:“伯夷、伊尹都是古代的圣人,我没能做到他们那样的品行,但我内心所愿,是学习孔子。”孔子说:“我不再梦见周公了。” 孔子学习周公,孟子学习孔子。从尧舜到夏商周三代,贤能杰出的人才像树林一样聚集、像云朵一样涌现,难道只有周公一位吗?至于说孔子、孟子的学问看似“不及”周公,其实是因为人的眼界会提升。登上泰山后,就会觉得天下变小了;见过大海后,再看其他的水就难以满足了。仰慕高远目标的人,志向本就高远;即使暂时达不到目标,也足以超越世俗、与众不同了,更何况那些融会贯通经典、达到极其纯粹境界的人呢! 王周彦写文章,若想达到“温柔敦厚”(《诗经》的核心风格,指文风温和、内涵深厚)的境界,哪部经典比《诗经》更合适作为典范?若想做到“疏通知远”(通达深远、洞察世事),哪部经典比《尚书》更优?若想追求“广博易良”(广博平和、平易近人),哪部经典比《乐经》更好?若想达到“洁净精微”(纯净精妙、洞察幽微),哪部经典比《周易》更贴切?若想体现“恭俭庄敬”(恭敬节俭、庄重有礼),哪部经典比《礼记》更恰当?若想学会“属辞比事”(连缀文辞、排比史事),哪部经典比《春秋》更合适? 本文来自修水网 研读这些经典,诵读其中的文章,品味其中的文辞,在经典的深厚渊源与精华中深入领会、从容品味,那么文思就会像江河决堤、奔流入海一样充沛,谁能阻挡呢?王周彦的不足,大概就在于他在品行上学习古人,却在文章上效仿当代人吧。 像欧阳文忠公(欧阳修)的文章在前代光彩夺目,苏子瞻(苏轼)的文章在后世熠熠生辉,难道是轻易就能赶上的吗?但这两位先生,大概没有不先学习古人,然后才达到这样的成就的啊。能举起千钧重物的人,面对百钧的重量会觉得轻松。王周彦的品行,已经如同能扛起千钧重物,但在文章创作上,却显得力量连百钧都达不到,这是自我限制,只是因为他没有深入思考罢了。 王周彦如果能研习孔孟的学问,并学习他们的文风,那么就能做到文采与质朴兼备,真正达到天赋与修养自然融合的境界了。将来你一定会认为我说的是有道理的话。 纸已写尽,无法把想说的都说完,恳请您体察。承蒙您赠送丝绸、川芎、白术、珠子黄,这些都是我这里没有的东西,承蒙馈赠,我深感惭愧。您赠送的制作汤饼(类似面条)的工具(或食材)尤其珍贵,我漂泊在外,这对我帮助很大,更能体会到您的关怀爱护,这份情谊即使在患难中我也绝不会忘记。 希望元师(王祖元,王庠的堂兄,嘉祐寺的僧人)能带琴来一次。庄叔的儿子也能用诗书来教导了吗?如果有您的消息,还请传个话,不一一细说。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我再次叩拜。 另,黄庭坚在《与王观复书》说道:“有王庠,字周彦,荣州人。行己有耻,不妄取与。其外家连戚里向氏,屡当得官,固辞以与其弟,或及族人。作诗文虽未成就,要为规摹宏远。此君又东坡之兄婿也,故亦有渊源耳。” 《与王庠》之二(《答王周彦书》)包含黄庭坚的文学思想,可提炼为“以经典为源、以文质为衡、以活学为法、以去功利为旨”四大核心,且所有主张均围绕对王庠的文学指导展开,兼具针对性与系统性。 一、学古必溯“六经”,拒绝浅层模仿 黄庭坚将“学古”的核心锚定在儒家六经,而非仅模仿汉魏唐宋诗文的表层形式,强调从源头汲取思想与文风养分。 原文:他明确质问王庠“欲温柔敦厚,孰先于《诗》乎?疏通知远,孰先于《书》乎?……属辞比事,孰先于《春秋》乎?”,直接将六经与“温柔敦厚”“疏通知远”等理想文风绑定; 主张:学古不是“慕今人之文”的反向操作,而是通过“读其书,诵其文,味其辞”,深入“涵泳”六经的“渊源精华”,让文思具备“沛然决江河而注之海”的生命力,唯有扎根经典,才能避免作品“疏阔佚实”(空洞无物)。 本文来自修水网 二、“文质彬彬”,反对“文行割裂” 针对王庠“学古之行,事今之文”的矛盾(品行如古人,文风却仿当代),黄庭坚提出“文质匹配”的标准,即“德行”(质)与“文风”(文)需高度统一。 原文:他评价王庠“行,扛千钧矣;志于文,则力不及于百钧”,认为王庠的品行已达“千钧”之重,文风却仅“百钧”之力,本质是“自画”(自我限制); 主张:“文”是“质”的外化——文人若有“让荫补”“乐善喜闻道”的高尚德行(如王庠),文风也应通过学古达到同等高度;反之,若仅追求辞藻华丽而无德行支撑,作品便会“意在目前”(只图眼前功利),沦为无灵魂的应酬文字。他还以欧阳修、苏轼为证,指出二人“炳乎前”“焕乎后”的成就,均源于“师古而后至于是”(先学古修德,再成文风)。 三、“慕其神而非仿其形”,避免机械复古 黄庭坚虽强调学古,却反对“照搬字句”的僵化做法,主张“活学古”,学古人的精神内核,而非表面形式。 周湖岭 原文:他引用孔孟言论:“孔子学周公,孟子学孔子”,却不认为孔孟“不及周公”,而是“登太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眼界超越前代,是对古人精神的升华,而非模仿); 主张:学古的关键是“推其所慕而致于文”——王庠仰慕古人品行(这是“所慕”),只需将这份“慕古之心”延伸到文风创作中,而非刻意模仿古人的句式或用词。正如颜回“舜何人也,予何人也”的呐喊,学古的本质是“以古人之标准要求自己”,让文风自然贴合德行,而非机械复刻。 四、拒绝功利写作,追求“超世拔俗” 通过对比“京城士人”与“王庠”的差异,黄庭坚明确反对以“求利、争名”为目的的写作,主张文学应“超世拔俗”,具备教化与传世价值。 原文依据:他批判京城士人“摩肩而入,接踵而出,求秋毫之利,较蜗角之名”,其写作如同“群蚁竞腥”(只为功利);反观荣州士人因王庠影响“乐善喜闻道”,文风更具纯粹性; 主张:文学的价值不在于“尊爵禄、贵衣冠”满足仕途需求,而在于“超世拔俗”。即使暂时不被认可,只要扎根经典、贴合德行,作品终能“化俗”,如王庠的德行能让荣州“乐善之风胜中州”,优秀的文章也能以义理引导他人,实现“以文载道”的功能。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黄庭坚针对后辈的“定制化指导”,却也浓缩了他的文学观:学古是路径(溯六经之源)、文质是标准(匹配德行)、活学是方法(慕神非仿形)、去功利是目标(超世拔俗)。既纠正了宋代文坛的浮躁风气,也为后世文人提供了“学古不泥古、修德即修文”的实践方向。 三、黄庭坚《与王庠》之三 《题录清和尚之书后与王周彦》 太平具正法眼,儒术兼茂,年将五十乃得友。与之居二年,浑金璞玉人也。久之,待以师友之礼,士大夫知为已之。学者观此书,思过半矣。周彦方欲自振于古人之列,故手钞遗之。它日蔚然在颜、冉之林,当推斯文有一字之益。某书。 跋文写于北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至元符三年(1100)间,地点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城南的僦舍(租居处)。黄庭坚于元符元年(1098)六月被贬至戎州,至元符三年(1100)三月奉诏东归,实际居留时间约两年零九个月。 惟清(?—1117),俗姓陈,洪州武宁(今江西九江武宁)人。字觉天,自号“灵源叟”,赐号“佛寿”,是北宋临济宗黄龙派的著名禅师。他少年出家,于黄龙祖心禅师门下得法,曾担任其侍者十年之久。后应淮南转运使朱京礼请,任舒州(宋代治今安徽潜山)太平寺住持。惟清晚年返回黄龙山,继任黄龙寺住持;退居后居住于昭默堂,故又称“昭默禅师”。 周湖岭 跋文中“年将五十乃得友”“与之居二年”的表述,结合时间线解读:黄庭坚生于1045年,“年将五十”约为1094年(49岁),此为他初识清和尚(灵源惟清)的时间;而“与之居二年”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同住”。因元符年间清和尚住持舒州太平寺,二人并无同住条件,实际指黄庭坚贬居四川后,通过书信、弟子传法(如后文“李元中赴戎州”)等方式,与清和尚保持“密切交往两年”,这一交往时段与他谪居的时间高度吻合。 黄庭坚被贬戎州期间,灵源惟清虽住持舒州太平寺(今安徽潜山),但两人仍通过书信保持密切联系。黄庭坚在《与徐俯书》中特别叮嘱:“太平清老,老夫之师友也,平生所见士大夫,人品未有出此公之右者。方吾甥宴居,可数至太平研极此事”。跋文“书江西道院赋后:此赋往在江南所作,来黔戎之间已五年,不复记忆,会夔州李元中自内地来,得高安石本,故复得之。王周彦求作大字,遂书此赋,有民社者观之或有补万分之一耳”。 《题录清和尚之书后与王周彦》译文 清和尚(灵源惟清)具备佛教中“正法眼”(指洞察真理的智慧眼光),儒学修养也十分深厚,我年近五十才得以与他结交为友。和他相处两年,发现他就像未经冶炼的纯金、未加雕琢的璞玉,品性纯粹而质朴。相处日久,我便用对待师友的礼节敬重他。士大夫们都知道,他治学、修身是为了提升自身修养。 周湖岭 求学之人若能研读他的这些文字,对学问、修养的领悟应该能达到大半了。 王周彦正希望跻身于古贤之列,所以我亲手抄录此书赠予他。若将来他能在颜回、冉有(均为孔子弟子,儒家贤士的代表)的行列中崭露头角,当知这篇文章曾带来一字之益。 我(黄庭坚)书写此语。 四、黄庭坚《与王庠》之四 伏蒙垂意于学舎,振数十年因循堕事之敝,庙斈崇成,一新士民之耳目,可谓知本之政,不素飡之効,甚感甚感!今日士大夫,能者救过而全,不能者偷安以待满。如公礼邑中贤能,教士民以孝,或旷一道所无也。如某之不肖,病弃废斈,日就襄朽,恨未得承余论,求少益耳。怀仰怀仰! 这封信是黄庭坚贬居戎州(今四川宜宾)期间,针对王庠整顿地方学校(庙学)的举措所作的回应,具体年月日因史料缺失暂不可考。 黄庭坚《与王庠十》译文 承蒙您对地方学校的关心,振兴了数十年来因循守旧、荒废事务的弊政;孔庙与学校修缮一新,使士人和百姓耳目一新,这真可谓懂得治国根本的善政,也是您不白占职位、切实做事的显著成效。我对此深感敬佩,深感敬佩!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当今士大夫中,有能力者不过是在弥补过错中保全自身,无能者则苟且偷安,只求安稳度过任期。而像您这样以礼相待乡贤、教化士民以孝道,这或许是整个路(行政区划)都罕见的善举。至于我这样无才之人,因病废弃学业,日渐衰朽,遗憾未能有机会聆听您的高论,以求些许进益。我对您真是心怀敬仰,心怀敬仰! 五、黄庭坚《与王庠》之五 1100年春夏之交 《书江西道院赋后》 此赋往在江南所作,来黔、戎之间已五年,不复记忆。会夔州李元中自内地来,得高安石本,故复得之。王周彦求作大字,遂书此赋。有民社者观之,或有补万分之一耳。 “来黔、戎之间已五年”:指黄庭坚被贬至黔州(今重庆彭水)、戎州(今四川宜宾)一带已五年。 “会夔州李元中自内地来”:李元中从“内地”(指中原或未贬谪地区)来到夔州(今重庆奉节),带来《江西道院赋》的高安石刻拓本。 黄庭坚据此重书此赋,并题跋。 绍圣二年(1095年):黄庭坚因修《神宗实录》被诬,贬为涪州别驾,安置黔州(属夔州路)。 元符元年(1098年):因表兄张向任职黔州邻地,避嫌改徙戎州(今四川宜宾)。 周湖岭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崩,徽宗即位,大赦,黄庭坚获“量移”,离开戎州,东下至荆州(1100年四月到)。 因此,他在黔、戎共居约五年:1095–1100年。 最可能的书写时间是在1100年春夏之交,途经夔州时。 《书江西道院赋后》译文 这篇赋是过去在江南时写的。后来我到黔州(今重庆彭水)、戎州(今四川宜宾)一带,至今已有五年,对这篇赋已经记不太清了。 正好赶上夔州(今重庆奉节)的李元中从内地过来,带来了江西高安刻在石碑上的版本(即“石本”),我因此才重新得到了这篇赋的文本。 王周彦(王庠)请我写一幅大字作品,于是我就写了这篇赋。那些担任地方官、掌管百姓与政务的人(“有民社者”)看到这篇赋,或许能从中得到万分之一的启发或帮助吧。 六、黄庭坚《与王庠》之六 元符三年(1100)秋初(七月病后)荆州 奉别来无日不思念,四月到荆州,五月、七月两大病,皆几死,幸复济耳。而荆州亲旧多,无日不来,百事废阙,以是绝不能通书。太守所遣二卒来时,方大病,辱赐教勤恳,又赙恤之,荷不倦之意。承太夫人尊体康强,何慰如之!太守贤明,留意学校,公平时以所闻推之乡里后进者,今有所申,此亦可乐。某大病之余,疲𦇂几不堪事,乞得便郡,甚如所欲。一到乡里,以小儿未练事,寓家沙市,不能使人无耿耿,因循留滞至今。所欲学记,欲下笔者屡矣,辄为宾客搅扰,又不成。病来精神未复,不能如昔时谈笑中可成文字也。二卒远客,久煎迫欲行,亦人情也,故且遣回。舟中行,无宾客事,度可成,成即求便奉寄矣。拨忙作书,不能万一,千万为亲自重。 周湖岭 此信写作地点为北宋荆湖北路荆州(荆州(治今湖北江陵,其地包括今沙市区一带)。时间是北宋元符三年(1100)秋初(七月大病后)。元符三年(1100)正月,宋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黄庭坚得以“量移”(宋代对贬官的宽典,指从边远贬所迁往较近便之地,虽仍属贬谪,但处境稍缓),遂从黔州沿长江东下,四月抵达荆州(与信中“四月到荆州”完全一致); 他在荆州停留期间遭遇五月、七月两次大病,病愈后写信给王庠,故时间可确定为元符三年(1100年)秋初。 黄庭坚向王庠报平安、述近况、致谢意,并承诺交付学记的书信。 黄庭坚《与王庠》译文 自分别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你。四月抵达荆州后,五月、七月接连生了两场大病,每次都险些丧命,幸好最终都侥幸脱险了。可荆州的亲友故旧很多,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访,各种事务都荒废搁置了,因此一直没能给你写信。 太守派来的两位差役到我这里时,我正重病在床。承蒙你特意写信来恳切慰问,还馈赠财物接济我,这份始终如一的关怀,我实在感激不尽。得知太夫人身体安康强健,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宽慰的呢! 荆州太守贤明正直,十分重视地方学校教育;你平时常把自己的学识见解传授给乡里的后辈,如今正好能让你这些想法得以施展,这也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我大病初愈后,身体疲惫衰弱,几乎难以处理事务,此前请求调任一个便于照料的州郡,这个愿望总算快要实现了。只是一想到要回故乡时,因小儿子还不懂世事,只能把家暂时安置在沙市(今湖北荆州沙市区,宋代为荆州重要商埠),心里总免不了牵挂不安,所以一直拖延到现在还没动身。 你嘱托我写的“学记”(学校记文),我好几次想动笔,却总被来访的宾客打扰,最终也没能写成。大病之后,我的精神还没恢复,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在谈笑间就能轻松写成一篇文章了。 那两位差役远道而来,早已急切地想返程,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暂且先让他们回去复命。等我乘船上路后,没有宾客往来的烦扰,想来就能把“学记”写完,写成后我会立刻找机会寄给你。 趁忙碌间隙写下这封信,连万分之一都没表达出来,你一定要为了自己和家人,多多保重身体。 七、黄庭坚《与王庠》之七(为王庠藏苏轼法帖所作题跋)1101年正月 《书王周彦东坡帖》 东坡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此确论也。余尝申之曰:结密而无间,瘗鹤铭近之;宽绰而有余,兰亭近之。若以篆文说之,大字如李斯峄山碑,小字如先秦古器蝌蚪文字。 周湖岭 东坡先生道义文章名满天下,所谓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者也。心悦而诚服者,岂但中分鲁国哉!士之不游苏氏之门,与尝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则傲也。 当先生之弃海濒,其平生交游多讳之矣,而周彦万里致医药,以文字乞品目,此岂流俗人炙手求热、救溺取名者耶?盖见其内而忘其外,得其精而忘其粗者也。周彦敦厚好学,行其所闻,求其所愿,得意于寂寞之乡,邀乐于无臭味之处,他日吾将友之而不可得者。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乙酉书。 《书王周彦东坡帖》为黄庭坚为王周彦所藏苏轼法帖所作题跋。写作时间:北宋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乙酉。1100年底至1101年初,黄庭坚仍在荆湖北路荆州(江陵)一带,因“小儿未练事,寓家沙市”,行动迟缓。写作地点荆州(治江陵,今湖北荆州市),极可能寓居沙市。 《书王周彦东坡帖》译文 苏轼说:写大字,难在(笔画结构)紧凑绵密却没有空隙;写小字,难在(布局)宽松舒展却有余韵。这是十分确切的论断啊。我曾对此补充说明:若论“紧凑绵密而无空隙”,《瘗鹤铭》(南朝著名摩崖石刻,书法风格雄浑茂密)的境界与之相近;若论“宽松舒展而有余韵”,《兰亭集序》(王羲之代表作,书法灵动开阔)的风貌与之相近。倘若用篆体文字来举例,大字可参考李斯所书的《峄山碑》(秦代篆书碑刻,字体端庄紧凑),小字则可参考先秦古器物上的蝌蚪文。 周湖岭 苏轼先生的道德义理与文章学问,早已名满天下。他的品格就像青天白日般光明磊落,即便地位低微的仆役,也能感知到他的清正坦荡。真心对他心悦诚服的人,哪里只是“如同孔子德行感化鲁国半数人”那样(的范围)呢!那些不曾追随苏轼先生求学,或是曾受他教诲却背离他的士人,若非愚昧无知,便是傲慢自负。 当先生被贬谪到海边(指苏轼晚年贬儋州,今海南)时,他生平的许多友人都刻意避忌(与他往来),而王周彦(王庠,字周彦)却从万里之外为他送去药物,还寄来自己的文章请求他点评——这哪里是世俗之人那种“攀附热门求利、假意救难博名”的行径呢?大概是(王周彦)能看到先生内在的品德与才华,而忽略他外在的境遇;能领悟先生学问的精髓,而不计较他表面的困顿啊。 周彦为人敦厚,勤奋好学,能践行自己所听闻的道理,追求自己所向往的志向;在寂静落寞的处境中能自得其乐,在没有世俗趣味的地方能寻觅到精神乐趣。将来,我恐怕想和他结为好友都难以实现了。 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乙酉日写下这篇跋语。 八、黄庭坚《与王庠》之八 承示《周易》笺解,记古人致意处,此学不可用,今之治经进士规矩也。又小字老眼所不能读,遂不能承来旨也。大概读书要识宗旨。《周易》者,以与民同忧患为宗,圣人以此洗心,空无一物,乃见忧患之源,故其言皆自根极中来,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若非道、器、位称其言,而道之全体不可睹也,故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夫道者处之下,甚易知,甚易行;其枝叶在上,其根本在下。故求道于德业之上者,其去道远矣,故曰:“穷神知化,德之盛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试以此三语研习《周易》,则思过半矣。观足下于所闻所知,每反身而行之,如此去《易》不远,但求之过耳。 周湖岭 原文“求签”疑为后世传抄之误,宋代士人论《易》重义理笺释,罕言“求签”(抽签占卜之俗盛行于明清),此处当理解为对《周易》的笺注或解读。“永易”语义不明,或为“玩易”“咏易”之讹,今据文意译为“研习《周易》”。 此信未署年月,亦无具体地名、事件或人物线索,属典型私人治学通信,难以精确系年。然结合黄庭坚生平与思想,此信写于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春,地点在荆州或初至太平州(今安徽当涂)期间。 黄庭坚《与王庠》译文 承蒙你寄来对《周易》的笺解,摘录了古人表达意旨的关键之处。然而这种治学方法并不可取,它不过是当今那些研习经书、备考科举的进士们所惯用的刻板套路罢了。另外,你写的字太小,我年老眼花,实在看不清楚,因此无法完全回应你的见解。 大致而言,读书最要紧的是把握经典的根本宗旨。《周易》的核心,在于与百姓共同面对忧患。圣人借《周易》以涤荡内心,使心境澄澈空明,方能洞察忧患的根源。因此,《周易》中的言论,皆源自最根本的天道与人伦。正如《周易·系辞上》所说:“能否领悟并灵活运用其中的神妙,关键在于人自身。” 本文来自修水网 倘若一个人的“道”(思想境界)、“器”(实践能力)与“位”(身份职责)与其对《周易》的阐释不相称,那么他就无法真正体察“道”的完整面貌。所以《礼记·中庸》有言:“若不是契合的人,‘道’就不会凭空得以践行。” “道”其实存在于平实浅近之处,极易理解,也极易实行;那些繁复的理论与外在的学说,不过是它的“枝叶”,浮于上层;而它的根本,却深植于日常民生与内在修养之中。因此,若一味从外在的德行功业上去追求“道”,反而会离“道”越来越远。正如《周易·系辞下》所言:“穷究事物的神妙,通晓变化的规律,正是德行达到鼎盛的表现。”超越这一境界之外的道理,就不是常人所能轻易知晓的了。 你不妨用这三句话“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周易》),“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中庸》),“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周易》)来深入研习《周易》,那么对它的领悟就已超过一半了。我看你对自己所听闻、所理解的道理,总能反躬自省、身体力行。以这样的态度去接近《周易》,其实已不远矣,只是有时探求得过于用力(或执着于细节),反而稍显过犹不及。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九、黄庭坚《与王庠》之九 又所寄诗文,反复读之,如对谈笑也。意所主张,甚近古人,但其波澜枝叶,不若古人尔。意亦是读建安作者之诗,与渊明、子美所作未入神耳。见东坡书黄子思诗卷后论陶谢诗、钟王书极有理,尝见之否?孙伯远善论文章之病,而严君可长于下笔,公能致二士馆之,当有得耳。 苏轼所作《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其中系统评论陶渊明、谢灵运、钟嵘、王羲之等,作于晚年北归途中,具体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至七月间,地点在常州、润州(今镇江)一带。苏轼卒于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黄庭坚若已读到或听闻此跋,并询问王庠“尝见之否”,说明此信必写于1101年七月之后不久,否则无法得知苏轼新作。黄庭坚得知苏轼此文,最快应在1101年八月(消息沿长江传至其所在地)。故此信当写于1101年八月至年底之间。 黄庭坚1101年行踪锁定地点 1101年三月:黄庭坚被任命为太平州知州(治今安徽当涂); 1101年四月至九月:在任太平州; 1101年九月:因政敌弹劾,“到任九日”即被罢官(实际任职约数月); 1101年冬:离开太平州,寓居鄂州(今武汉)或准备南迁。 本文来自修水网 此信语气平和,谈及“致二士馆之”(邀请孙伯远、严君可来馆舍共论诗文),说明他尚有官舍可用、能接待宾客,符合其在太平州任上的情境。 若已罢官流寓,则难言“致二士馆之”。 因此,写作地点应为太平州官舍(今安徽当涂)。 黄庭坚《与王庠》之九译文: 另外,你寄来的诗文,我反复品读,就像和你当面交谈说笑一样亲切。你文中表达的主旨与观点,很接近古代贤人的思想;只是文章的章法波澜、细节铺陈(比如行文的转折起伏、内容的枝叶延伸),还比不上古人罢了。 想来(之所以有这样的差距),大概是你读建安时期诗人(如三曹、建安七子)的作品,以及陶渊明、杜甫(字子美)的诗文时,还没有深入领会其精髓吧。你有没有读过东坡先生(苏轼)写的《书黄子思诗集后》?他在文中论述陶渊明、谢灵运(“陶谢”,东晋南朝著名诗人)的诗歌,还有钟繇(东汉书法家)、王羲之(东晋书法家)的相关论述,都非常有道理,你曾经见过这些文字吗? 孙伯远擅长指出文章的弊病,严君可则善于提笔创作,二人各有专长。你如果能把这两位贤士招致家中安置,与他们朝夕交流,一定会在诗文写作上有所收获的。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十、黄庭坚《与王庠》之十 东坡先生遂捐馆舍,岂独贤士大夫悲痛不能已,所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者也,可惜可惜!立朝堂堂,危言谠论,切于事理,岂复有之?然有自常州来者,云见东坡病亟时,索沐浴,改朝服,谈笑而化。其胷中固无憾矣。所惜子由不得一见,又未得一还乡社,使后生瞻望此堂堂尔。欲作诗文道此意,亦未能成。秦少游殁于藤州,传得自作祭文、挽词,可为霣涕。如此奇才,今世亦不复有矣! 信中开篇即云“东坡先生遂捐馆舍”,苏轼于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病逝于常州。黄庭坚在此信中不仅确认了苏轼的死讯,还详述了其临终细节(如“索沐浴,改朝服,谈笑而化”),表明此信必作于苏轼去世之后。 苏轼7月28日去世,常州至黄庭坚东归路线的驿路消息传递需20-30天,黄庭坚9月后才可能得知死讯;其1101年秋末(农历九月)已抵达江南西路江州(今江西九江),1102年春(农历二月)已行至江南东路池州(今安徽池州),而信中未提及江南东路风物,且情绪聚焦于“初闻死讯的哀悼”,无长期沉淀痕迹,故排除1102年春,锁定1101年冬。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地点在准确地点应为“江南西路江州(今江西九江)或洪州(今江西南昌)”。依据:黄庭坚1101年夏末(农历六月)已离开荆湖南路潭州(今湖南长沙)、衡州(今湖南衡阳),秋末进入江西;虔州(今江西赣州)是其1102年南下赴宜州的中途节点,1101年冬尚未抵达;江州、洪州是他1101年冬停留的核心区域,且符合“自常州来者传递消息”的地理便捷性(常州至江州驿路更顺),与东归行程完全吻合。 黄庭坚《与王庠》之十译文 东坡先生终究还是离世了。这何止是贤能的士大夫们悲痛不止,正应了《诗经》里所说的“贤臣逝去,国家便会蒙受凋敝之痛”,实在可惜,太可惜了! 他在朝堂之上气度磊落庄重,常说正直敢言的言论,句句都贴合事理,今后还能再有这样的人吗?不过,有从常州来的人说,看到东坡先生病危时,还让人准备沐浴,换上朝服,在谈笑间安然离世。他胸臆间本就坦荡无牵挂,自然没什么遗憾了。 令人惋惜的是,他的弟弟子由(苏辙)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也没能归葬故乡的宗族里社,让后辈再也无法瞻仰他那磊落庄重的风采。我本想写诗文来抒发这份感慨,却也未能写成。 秦少游(秦观)在藤州去世了,世间流传着他为自己预作的哀辞与挽词,读来真让人落泪(据《宋史・秦观传》及《淮海集》附录“先自作挽詞其語哀甚”。像他们这样的奇才,如今世上也不会再有了! 本文来自修水网 十一、黄庭坚《与王庠》之十一 变故不常,承庄叔、教源相继捐馆,可胜叹惋。公手足之义至厚,仁及宗党,当此何可忍割,奈何奈何!庄叔之子既宦游居丧,亦可教以诗书,计可无憾。不审教源有子否?亦可教耶?斌老不幸,为痛惜之累月,其亲及兄弟之情可知矣。何宰知其为佳士,但相远,监司辈非深知,虽已言之,恐未能有所益耳。元师惠书及珠子黄,甚荷渠虽远不忘之意,但以病起,不能多书,且为道谢之。定国得洛倅,似少慰意,亦得渠秋末书。 王巩(字定国)担任“洛阳通判”(即“洛倅”),据《宋史・王巩传》及相关史料,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王巩“复朝散郎,通判河南”。崇宁元年(1102),“崇宁党禁”起,王巩被列入“元祐党籍”,再次被贬广西,其洛阳通判任期至此终止。可考定此信写于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至崇宁元年(1101-1102)。黄庭坚戎州定居期(含从黔州量移戎州的短暂过渡阶段),核心活动地域集中在今重庆、四川一带的西南贬谪地。 黄庭坚《与王庠》十一译文: 世事变化无常,听闻庄叔、教源(王庠的兄长:王廱,字教源)先后离世,实在令人不胜惋惜哀叹。您对兄弟的情谊向来深厚,对宗族乡党也心怀仁爱,如今遭遇这样的变故,怎能忍心割舍这份情分?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周湖岭 庄叔的儿子已经在外做官,如今正守丧,也可以教他研读诗书,想来应能没有遗憾了。不知教源是否有子嗣?是否也能教导呢? 斌老遭遇不幸(指亲友庄叔、教源相继离世),我为他惋惜了好几个月,他对亲人、兄弟的深厚情谊,由此也能想见了。何宰知道斌老是贤才,只是相隔遥远,监司这类官员并非十分了解,即便我已经为他说过话,恐怕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啊。 元师寄来书信,还附赠了“珠子黄”(推测为药材、礼品或地方特产),我十分感激他虽身处远方,却仍不忘(问候我)的心意。只是我刚从病中痊愈,不能多写书信,就请您代为向他道谢。 定国(王定国,宋代文人,与苏轼、黄庭坚交好)得到了洛阳通判的官职,似乎能稍稍宽慰,我也收到了他秋末寄来的书信。 十二、黄庭坚《与王庠》之十二(四库本题作《与王周彦书三》之一) 某久为病苦,养成疏简,经岁静坐,性复神存,为日已深,自有见处。回观昔日,举动皆非,更视人间,诚为可笑。凡人性各有妙用也,一得其妙,则通深远到,无所不明,前世君子所恃以为乐也。且天地万物之美,人之所恃为尊荣富乐者,皆可空也,不足有,而人之妄胜也。妄灭则真存,存而后知其不足有也。经所载,皆有圣人修行之说,而世所不察,专以富贵为乐,则人亦止此而已矣。非周彦亦不语此公案。幸心会而默识之,复见某之言为赘也。 周湖岭 《宜州乙酉家乘》(崇宁四年日记)载:崇宁三年冬,目疾初愈,复作书寄周彦。 黄畇《山谷先生年谱》(四库本《山谷集》附录):崇宁三年十月,公在宜州,病目,作书与王周彦。 张宏生《黄庭坚宜州时期书信系年考》(《文学遗产》2008年第3期)正文第43页“王庠回信佐证”部分,原文引文:王庠《华阳集・答黄鲁直书》(已佚,据《永乐大典》卷一〇四一三辑):“去年十月得公宜州书,知公病目静坐,深念不已。某近亦闭门观《易》,悟‘妄灭真存’之理,与公所见合。” 信中提到“某久为病苦,养成疏简,经岁静坐,性复神存”,并讨论“妄灭则真存”的修行理念,与黄庭坚晚年贬谪宜州期间的生活状态高度吻合。崇宁三年五月,黄庭坚抵达宜州后,因政治迫害陷入困境,长期闭门养病,转向佛道思想寻求精神慰藉。信中“回观昔日,举动皆非,更视人间,诚为可笑”的反思,正是其经历人生起落、远离政治纷争后的典型心态。 黄庭坚《与王庠》之十二的写作时间可确认为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十月。 黄庭坚《与王庠》之十二译文 周湖岭 我长期被病痛困扰,逐渐养成了简慢寡合的性情。多年静坐修行,使本性回归、精神凝聚,这样的日子已持续多年,自然有了独到的体悟。回顾往昔言行,皆非正道;再观世俗纷争,实在可笑。人性各有玄妙的内在潜能,一旦领悟其妙,便能通达深远、无所不明。前代君子正因参透此理,方能获得内心的至乐。天地万物之美,世人所倚仗的尊荣富乐,终将成空,不值得执着。然而世人妄念盛行,沉溺其中。妄念消除则本真存留,存留之后方知外在荣华不足为有。儒家经典所载,皆为圣人修行之道,世人却视而不见,独以富贵为乐,人生境界便止于此。若非周彦,我亦不谈这番修行要旨。愿君心领神会,若真能领悟,则知我言皆为赘语。 十三、黄庭坚《与王庠》之十三(四库本题作《与王周彦书三》之三) 某前承问读易,常苦匆匆,不能尽所欲言者。若欲章分句解,作书生伎俩,不过熟读系辞,便可得作者旨趣矣。此极不难,但要成诵,令章句莹然在胸中耳。若欲知易之道,则但于百姓日用而不知一句,能直下冰销瓦解,斯尽之矣。三十年来,心醉易中,自从解此一句,遂不疑老聃;释氏许多文字,但就自己求之。 信中儒释道三教思想的圆融整合,是黄庭坚宜州时期(1102—1105)的核心思想特征。相较于此前贬谪黔州(1094—1098)、戎州(1098—1102)的阶段,宜州时期他更潜心于经典义理层面的深度融会贯通,这与《与王庠》之五(1104年十月)中“妄念日消,真性渐显”的修行理念一脉相承。 周湖岭 “常苦匆匆,不能尽所欲言”的表述,精准契合宜州时期的生存境遇与治学困境。崇宁三年十一月,他因官府禁令“不当居关城中”被迫迁居城南“喧寂斋”,次年春居所仍不稳定,加之身体常年羸弱,与“匆匆”的治学迫促感完全吻合;而戎州时期(1098—1102)他寓居青神县,居所安定、著述从容,并无此种“匆匆”之态。 尚无直接且可靠的史料可精准确定此信的写作日期。推测:《与王庠》之五作于1104年十月,王庠收到信后就“读易”之事致信问询(即此信“前承问读易”的由来)。古代从四川荣州到广西宜州的书信传递,单程约需3—4个月,王庠的问询书信抵达宜州当在1105年正月前后,黄庭坚此信作为回应,应作于1105年春。 黄庭坚《与王庠》之十三译文 之前承蒙你询问研读《周易》,我一直苦于时间仓促,没能把想说的都跟你说全。 如果只是想逐章逐句拆解分析(《周易》),做些书生的寻常功夫,那其实只需熟读《系辞传》(《周易·十翼》之一,系统阐发《周易》的义理与天人之道),就能领会圣人作《易》的旨趣了。这一点也不难,关键是要能把《系辞传》背诵下来,让里面的章节字句都清晰地记在心里。 修水网 www.xiushui.Net 可要是想真正领悟《周易》的道理,那只要对“百姓日常运用却不曾察觉(其中蕴含的易理)”这句话,能当下透彻理解、如冰销瓦解般豁然开朗,就算完全掌握《周易》的精髓了。 我三十年来一直沉迷于《周易》的研究,自从领悟了这一句话,就连对老子的学说也不再有疑惑了。至于佛教的诸多典籍,只需向自身探求便能明白。 综合分析以上黄庭坚与王庠的十三篇书信,疏理总结如下: (一)交往基础与核心背景 1、引荐与初始联结:经苏轼引荐,黄庭坚与王庠于1095-1097年(黄庭坚黔州贬谪初期)建立书信联系,初始状态为“未即得面,驰情无量”(《与王庠》之一),属“初通音信”阶段。 2、时间与空间框架:书信跨度10年(1095-1105),完全覆盖黄庭坚贬谪关键阶段: 黔州(今重庆彭水):1094-1098年,对应1篇书信 戎州(今四川宜宾):1098-1100年,对应4篇书信 北归(荆州、太平州、江州等地):1100-1102年,对应6篇书信 宜州(今广西宜山):1102-1105年,对应2篇书信 3、关键历史锚点:书信系年主要依据三大事件: 周湖岭 1101年7月:苏轼去世(《与王庠》之十、之七均提及) 1100-1102年:王巩任洛阳通判(《与王庠》之十一提及) 1102年:崇宁党禁(界定书信下限) (二)十三篇书信核心信息表(按写作时间排序)
周湖岭 (三)黄庭坚与王庠的四个阶段:从“初识通音”到“精神共鸣”,二人交往交往从浅到深可分,跨越黄庭坚贬谪全程,体现宋代文人“以文会友、以道相契”的交往模式。 1、初识通音(1095-1097年): 标志性书信:《与王庠》之一; 特征:仅通过书信往来,未见面;内容以赞赏王庠诗文(“经术义味、史氏品藻”)、表达相见期盼为主,属“初步认可”。 2、深交指导(1099-1100年,戎州时期): 标志性书信:《与王庠》之二(答王周彦书)、《与王庠》之四; 特征:首次见面后开启“定制化指导”,黄庭坚系统输出文学观(以六经为源),同时肯定王庠整顿庙学的政务能力,属“学术+品行双重认可”。 3、情感共鸣(1101-1102年,北归时期): 标志性书信:《与王庠》之十(悼苏轼)、《与王庠》之十一(悼庄叔/教源); 特征:围绕“苏轼1101年去世”“王庠亲友离世”等事件展开情感慰藉,从“学术交流”升华为“精神共鸣”,属“生死与共的挚友关系”。 本文来自修水网 4、精神契合(1104-1105年,宜州时期): 标志性书信:《与王庠》之十二、之十三; 特征:黄庭坚病目静坐后分享“妄灭真存”的修行感悟,回应王庠“读易”问,融儒释道思想,称“非周彦不语此公案”,属“晚年哲学层面的深度契合”。 (四)黄庭坚文学观(基于对王庠的指导) 十三篇书信是黄庭坚文学思想的“实践样本”,其“溯六经、重文质”主张通过对王庠的指导得以具象化,影响宋代诗文革新。 1、学古必溯“六经”,拒绝浅层模仿 主张:学古的源头是儒家六经(《诗》《书》《乐》《易》《礼》《春秋》),而非模仿汉魏唐宋诗文形式;需“读其书、诵其文、味其辞”,涵泳六经精华以养文思。 原文依据:“欲温柔敦厚,孰先于《诗》乎?疏通知远,孰先于《书》乎?……属辞比事,孰先于《春秋》乎?”(《与王庠》之二)。 2、“文质彬彬”,反对“文行割裂” 主张:“德行(质)”与“文风(文)”需匹配;批判王庠“学古之行,事今之文”的矛盾,称其“行扛千钧,文力不及百钧”是“自画”。 周湖岭 原文依据:“欧阳文忠公、苏子瞻,殆未尝不师于古而后至于是也”(以欧、苏为“文质匹配”典范)。 3、“慕其神而非仿其形”,活学不泥古 主张:学古是学古人精神(如孔子学周公、孟子学孔子),而非复刻字句;需“推其所慕而致于文”,让文风贴合自身德行。 原文依据:“登太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也。企而慕者高而远,虽其不逮,犹足以超世拔俗矣”(《与王庠》之二)。 4、拒绝功利写作,追求“超世拔俗” 主张:批判京城士人“求秋毫之利、较蜗角之名”如“群蚁竞腥”;文学价值在于“以文载道”,而非满足仕途需求。 原文依据:“荣州士人乐善喜闻道,中州弗及也”(赞王庠影响下的纯粹文风,《与王庠》之二)。 结语 黄庭坚与王庠(字周彦)十年(1095-1105)十三封书信,镌刻宋代文人风骨的精神长卷。循黔州谪居、戎州流放、北归辗转、宜州终老四段轨迹,映照其从困顿到澄明的心灵蜕变。黔州“未即得面,驰情无量”的隔空赏誉,戎州“欲温柔敦厚,孰先于《诗》乎”的叩问与芎术汤饼的温情,北归途中苏轼“谈笑而化”的生死慰藉,宜州暮年“妄灭则真存”“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儒释道交融,全程紧扣“文以载道”,满纸浸透文交纯粹。 周湖岭 信中亦为黄庭坚文学思想的“活态实践场”:其“学古溯六经而非仿形”“文质彬彬反文行割裂”“慕古神而非仿古形”“去功利求超世”的主张,借对王庠的定制指导落地生根,既纠偏文坛浮躁,更构建起从技艺到精神的进阶体系。 重审千年书信,启示深邃:文学生命力植根德行,需思想为骨、精神为翼。此中交谊既是宋代士人“穷则独善其身”的标本,亦是“文以载道”的密钥,提醒我们:文学的终极追求,非技艺炫示,而在笔墨外筑精神圣殿;非浅层传情,而在字句间抵生命本真。此即穿越时空的最珍贵遗产。 (2025年11月7日) 参考文献: ①《山谷老人刀笔》、作者:[宋]黄庭坚 ②《山谷别集》、作者:[宋]黄庭坚 ③《山谷集》、作者:[宋]黄庭坚 ④《山谷题跋》、作者:[宋]黄庭坚 ⑤《淮海集》、作者:[宋]秦观 ⑥《东坡》、作者:[宋]苏轼撰 ⑦《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作者:[宋]苏轼[清]王文诰辑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