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23日,修水县大桥镇沙湾老虎坪红军烈士墓前,一位剑眉上扬、精神矍铄的长者临风而立。秋风掠过苍松翠柏,卷起阵阵涛声。
80岁高龄的萧克将军凝视着眼前熟悉的山峦河谷,五十年前的烽火记忆如潮水般涌来——1934年春,正是在这片红色土地上,他率领红十七师三进修水,谱写了一曲血与火的英雄壮歌。
战略机动:雄师出征湘鄂赣
1934年1月,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进入决定性阶段。为打破国民党军的战略合围态势,中革军委命令湘赣苏区主力红十七师挥师北上,与湘鄂赣苏区的红十六师实施战略会合,共同执行“破坏南浔铁路运输线、钳制北线敌军”的战略任务。这一军事行动同时承载着策应“福建事变”、缓解中央苏区军事压力的双重使命。
1月26日,红十七师4000余名将士在师长萧克率领下,从安福丰田出发,北渡袁水后长驱疾进。于2月3日在宜丰黄沙地区遭遇国民党军朱耀华第十八师及六十二师钟光仁旅的重兵堵截。
萧克敏锐抓住敌军布防间隙,指挥部队以11个营的优势兵力实施突袭,一举击溃敌军4个团,取得了著名的“黄沙大捷”:此役共毙伤敌400余人,俘虏200余人,缴获枪支弹药一批,成为红十七师北上征程的奠基之战。
战斗期间,面对敌机疯狂轰炸,萧克急令部队仿制国民党军白布信号标记布设阵地,诱使敌机误炸己方阵地。这一临机应变的战术创举,生动展现了红军高级指挥员卓越的军事智慧与战场决断力。
“黄沙大捷”结束后,红十七师和红十六师两军会师,随即并肩东进。部队相继途经奉新、武宁、永修、德安,直抵九江马回岭火车站附近,随即展开南浔铁路破袭战的准备工作。
这时,国民党军驻德安独立第四十三旅、驻瑞昌暂编第四旅等八个旅的兵力从四面八方向红十七师压来。敌军重兵形成围攻之势,因缺乏破路工具和技术,破袭南浔铁路计划被迫中止。2月26日,红十七师党委决定:迅速摆脱敌人,转移至修水以南的奉新石溪暂作休整,为后续转战修水保存有生力量。
一进修水:漫江绝地反击战
红十七师抵达石溪后,随即驻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国民党第十六、十八、十九三个师就分三路尾随合围。萧克果断率部连夜突围,经七里山、东庄、观音坪等险要地带机动转移,于3月2日凌晨抵达修水何市郭城,成功实现“一进修水”的战略机动。这段突围征程异常艰险,红军将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攀越荆棘丛生的五梅山脉,许多战士赤着双脚行军,尖锐的岩石将脚底划得鲜血淋漓,却始终保持着顽强的前进姿态。
3月3日凌晨,寒雾尚未散尽,极度疲惫的红十七师将士在漫江铁帽尖与杜家庄之间的山下、山边上宿营:师部与四十九团驻北山下,五十团驻牌坊下,五十一团驻杜家庄一带山边上,同时派出小股部队监视敌人的行动。此地背靠层峦叠嶂的幕阜山余脉,修水境内武水如一条银色丝带横贯其间,水深流急,地势险要。面河背山的地势本是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奈何连续行军作战的红军战士已筋疲力尽,负责警戒的哨兵竟在刺骨寒风中沉沉睡去,营地四周的警戒悄然松懈,杀机正随着晨雾弥漫而来。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国民党第50师149旅的两个团在副旅长文信修的率领下,如饿狼般扑向毫无防备的红军营地。密集的枪声骤然撕裂山谷的宁静,红十七师五十团首当其冲陷入重围,一个营来不及登山就被敌包围,睡梦中的战士们在爆炸声中惊醒,许多人甚至来不及穿鞋便赤足冲向阵地。敌军大部拼命往山上冲,企图抢占高地,占据有利地形。
萧克将军在后来的回忆中仍心有余悸,感叹道:“当时部队刚睡了不到3小时,枪声一响,战士们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危急关头,这位年仅27岁的指挥员临危不乱,当即下令第四十九团、五十一团分兵迅速抢占两侧制高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构建起交叉火力网。当黑压压的敌军涌上山坡时,红军战士的机枪、步枪、手榴弹织成的网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子弹、手榴弹呼啸着钻入敌群,激起重重血雾。
阵地前沿很快变成白刃战场。有的战士刺刀捅弯了便抡起枪托猛砸,随即发起反冲锋;有的枪托断裂就用石块砸向敌人,鲜血染红了山岩与茅草。在火力掩护下,被围的一营官兵如尖刀般从敌阵中央突围,与高地红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敌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纷纷向山下溃逃,最终被压缩在泥泞的水田里沦为俘虏。
这场历时两小时的激战,红军以伤亡百余人的代价,创造了全歼国民党军一个整营、击溃四个营的辉煌战绩:敌连长两人当场毙命,百余名士兵放下武器,两百余支步枪及大批弹药被缴获,尤其给骄横跋扈的敌五十师三00团当头一棒,狠狠打击了其嚣张气焰,为修水苏区的巩固发挥了重要作用。
漫江战斗创造了红军以疲惫之师反败为胜的奇迹。萧克将军接受修水党史调访时特别提到:“修水山漫区委和群众是拿命在帮我们啊!他们冒着危险给我们安排住宿,赤卫队员帮我们站岗放哨,若不是他们,我们恐怕就真的非常危险了。”
战后发现,在杜家庄一间被炸穿屋顶的民房里,黝黑的土灶上还温着半锅红薯丝——那是乡亲们趁着战斗间隙偷偷送来的口粮,灶膛里的余烬尚未熄灭,丝丝热气混着硝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散。而在武水对岸的山坳里,二十余名赤卫队员正在与国民党追兵展开殊死搏斗——他们仅有七八支老旧步枪,更多人握着梭镖甚至柴刀,用血肉之躯筑起阻挡敌人屏障。当红军主力安全渡过武水时,河岸边已留下七具赤卫队员的遗体,他们的绑腿还浸在晨露里,手中的梭镖仍死死插在泥土中。
二进修水:汪坪转移护中枢
3月5日,红十七师在修水山漫区游击队的接应下,冲破层层封锁抵达湘鄂赣省委驻地铜鼓幽居村。彼时苏区粮草几近告罄,省委机关干部与红军将士每日仅能以“三分糙米七分薯丝”煮成的稀粥果腹,重伤员亦只能靠少量笋干维系生命。
这时,国民党西路军“剿匪”总司令部迅速调集五个师的重兵形成铁壁合围。为掩护湘鄂赣省委机关转移,红十七师毅然决定于3月7日再度向修水方向突围行动。
与此同时,中共台庄中心区委书记樊德发与县游击大队长吴春满早已率游击队在三溪坳设伏接应,并精选30余名熟悉地形的向导随军行动。红十七师行至上衫塔头时,与国民党第二十六师先头部队遭遇,将士们奋勇冲锋,一举击溃敌军堵截。
行至回龙岭隘口,面对敌军凭险构筑的中心碉堡群,吴春满亲率游击队员沿悬崖峭壁攀援迂回。以手榴弹精准炸毁敌堡机枪巢,为红十七师撕开突围通道。
3月8日凌晨,当部队进至古市岭时,突遭国民党第26师师长郭汝栋麾下李、张两旅的南北夹击。在汪坪照天烛、榨树坳一带的山地间,红十七师与数倍之敌展开六小时血战。修水县委书记樊明德、县苏维埃副主席戴和生率地方游击队从侧翼发起突袭,当地群众组成的担架队冒着枪林弹雨穿梭于战场,送水送饭、组织担架队抢运伤员,有力地配合了主力红军对敌人的反击。
萧克将军在《红十七师北上湘鄂赣苏区纪实》中曾深情回忆:“当地百姓把仅存的粮食都拿来了,有的老人甚至拆下自己的寿材板来给伤员作担架。” 此役虽毙伤敌军百余人,红十七师亦付出沉重代价,被迫向湘鄂赣省委、省苏维埃政府,红十六师及修水县委、县苏维埃政府驻地画坪苏区转移。
红十七师抵达画坪苏区后,就地在画坪月华屋到新望君崖地段驻扎休整,与同期驻扎画坪苏区的红十六师一道,同苏区人民结下了鱼水深情。鉴于粮食供给困难,湘鄂赣省委也处于不断的运动状态,且敌军围剿压力持续增大,红十七师决定继续转移,遂从古源出发,经修水港口乡北上,穿越修水、通山、崇阳三县交界的山界尖,最终抵达修武崇通县冷水坪苏区。
此时部队已连续转战了两个多月。本想在此稍作休整,却发现此地同样群山连绵,沟壑纵横,不仅物资匮乏,且国民党军的封锁与搜剿日益严密,环境异常险恶。
三进修水:沙湾丹诚铸丰碑
3月14日,春寒料峭的鄂赣边境,奉命南返湘赣苏区的红十七师从湖北崇阳的金塘、通城的荻田畈,翻越南楼岭,第三次踏入修水境内。当战士们踏着泥泞行至全丰噪里村时,饥饿与疲惫已将这支队伍逼至极限。夜色中,安华屋场戴家大嫂的柴门被轻轻叩响——门后,是一双双因饥饿而凹陷的眼睛。
这位从未留下全名的农妇,默默地揭开米缸底最后一把薯丝,又摸出灶台上仅剩的几块生姜,在破瓦罐里煮成一锅滚烫的稀粥。战士们狼吞虎咽时,戴大嫂悄悄将自家仅有的粗布衣衫撕成布条,为伤员包扎渗血的创口。临行前,师长萧克解下伴随自己六年的油纸伞,郑重递到她手中:“大嫂,这伞能挡风雨,也盼着革命成功那天,咱们共撑一片天。”这把伞面棕红、竹骨斑驳的旧物,内侧“肖克 一九二八年八月”的题字已随岁月晕染,伞骨上三道深浅不一的裂痕仍清晰如昨……
15日凌晨,寒雾尚未散尽,部队在水源景福殿集结后向沙湾潜行。尖兵刚踏入沙湾街头,猝然响起的枪声撕破了黎明——国民党第十九师五十七旅的四个团已在此设伏。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旋即升级为惨烈的合围战,红十七师被死死压缩在不足两平方公里的沟谷地带,两侧山崖上的机枪火网如暴雨倾泻。
激战正酣之际,国民党军在当地民团团总樊理珍的引导下,秘密派出一支精锐分队从墨田潜入雪下垅,企图抢占龙嶂山制高点,对红十七师实施西侧包抄。当地党组织及时察觉敌人阴谋,立即派遣交通员向我军紧急传递情报。交通员小樊顶着炮火匍匐而至,浸透鲜血的纸条上写着“西坡有敌,迂回!”萧克猛地将烟蒂摁灭在泥地,振臂高呼:“向东突围!后卫掩护!”红五十团团长李诚、红四十九团政委胡楚父率部转身冲向枪林弹雨,刺刀碰撞声、爆炸声与呐喊声在沟谷中交织成悲壮的绝响。当主力部队冲出重围时,两位指挥员已与百余名战士一同倒在血泊中……
战后,国民党《剿匪较著战役统计》中赫然写着“毙匪五、六百名”的吹嘘,而历史的真相却藏在修水的红土地里:红十七师此役毙敌200余人,自身伤亡300余名。1956年,修水县人民政府陆续找到了124具红军烈士遗骸,在当年战斗最激烈的老虎坪修建了“红十七师烈士墓”。
时隔半个多世纪,当被问及当年的惨状时,80多岁的吴老爹声音哽咽,回忆道:“坑里的白骨一层叠一层,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只能凭头盖骨勉强计数。”没有人知道他们姓名,那些曾鲜活的生命,最终连姓名都化作了泥土深处的沉默。直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民垦荒时还挖出锈迹斑斑的弹片、军用水壶的铁皮——那是红军烈士们留给这片土地最后的信物……
沙湾战斗后,红十七师经卢源向湖南平江虹桥方向转移。部队穿行于幕阜山脉崇山峻岭间,以山泉解渴,采野菜野果,宰杀战马乃至剥食树皮充饥。
面对国民党军第19师、26师的堵截,他们突破多道封锁线,于3月22日抵达萍乡泸溪株林山,强渡袁水,最终胜利返回湘赣革命根据地,圆满完成中革军委赋予的战略钳制任务,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光辉一页。
浩气长存:将军深情忆峥嵘
岁月如梭,50年弹指而过。1976年11月,秋高气爽时节,萧克将军在北京接见了前来拜访的修水县代表。此行是为筹备秋收起义50周年纪念活动。见到修水同志,将军分外亲切,深情回忆:“修水的山记得我们,修水的水记得我们,这里的人把红军刻在了骨子里!我一定要再回去看看,看看修水的新变化,见见乡亲们。”
1987年9月,秋风漫卷层林。在参加秋收起义与中央苏区创建“双六十周年”纪念活动期间,萧克将军应邀出席。他不顾旅途劳顿,执意要到修水走一走。时隔53年,将军再次踏上他曾率师三战的红色故土,看望老区人民,凭吊牺牲战友。
在漫江战斗遗址,老人驻足杜家庄后山,粗壮的手指指向坡下的沟壑:“就是从这里,51团3营像猛虎扑食般冲下去!机枪手小张倒下时,枪口还朝着敌人的方向,到死都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啊……”话音未落,山风掠过林梢,仿佛传来当年的冲锋号声。
在秋收起义纪念馆内,将军伫立良久,凝神沉思。随后,欣然命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挥毫,一气呵成写下“秋收起义永放光芒”“红十七师死难烈士永垂不朽”“浩气长存”三幅题词,笔力雄浑,气势磅礴。
听闻沙湾“红十七师烈士墓”已修缮一新,年已八旬的老将军执意要去祭扫。汽车在蜿蜒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沙湾老虎坪。
将军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珠,径直走向烈士墓碑,布满老茧的手掌在冰凉的碑体上反复摩挲,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都是多年轻,多好的战士啊!革命的胜利来之不易……”
此时,夕阳西沉,烈士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山下小学里,孩子们清脆的歌声随风飘来——“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那穿越时空的军民深情,正化作修水山水间永恒的红色基因,在血脉中代代流淌。
将军凝视着这片浸满热血的土地,目光久久不愿移开——铁帽尖、榨树坳、老虎坪等战场的厮杀声,风中的歌声、墓前的苍松、天边的残阳,都在诉说着民族的记忆。他缓缓地抬手敬礼,指尖的颤抖里是对英魂的告慰,更是对传承的承诺:这盛世如你们所愿,这山河因你们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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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旭东:江西修水人,《古城旧梦》特约作者,从事检察、纪检监察工作卅余年。业余爱好收集整理撰写革命题材故事。
红十七师三进修水红色足迹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朱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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