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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行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朱法元

(一)
  修河岸边,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时值金秋,清晨的修河景色醉人。近处,凤凰山陡峭的山坡上,披着茂盛的彩装,山影倒映在碧水之中,把一段河流遮盖得神秘莫测。河水顺了山势,绕过一道弓弯,便到了城外的马家洲边。朝阳下,闪着一河碎金,就连河中撒网的渔翁、浮桥上过往的人们,连同两岸的树木花草,也都镶嵌上一抹金色的边框。
  在这样的景色里徜徉,我的脑中出奇的空旷。无法带进一丝杂念,一任晨风轻拂脸颊,听知了伴着河水送来静谧。
  俄而,一阵琴声传来,教我如铁遇磁、如马坠蹬,即刻停住了脚步。那琴声是如此奇特,恍如一泓泉水从白云深处走来,时而跳过岩石,蹦下浅池,敲响叮咚的铃声;时而蹚出溪岸,摸着水草,吹出清脆的口哨;时而跃下悬崖,形成瀑布,发出势不可挡的呐喊;时而穿越大川,徐行沃野,抒发激昂澎湃的情怀。
  我循着琴声,来到了河边的一幢小屋前。但见屋高二层,依山傍水而建。大门上方,悬挂一块花梨木牌匾,上刻“对云居”三字,为集黄庭坚行书,刚毅遒劲,潇洒大气。进门中厅为琴台茶案,古朴典雅,简洁大方。左室饰以雕花图案,内置琴、茶陈列,满是“琴韵茶香”的味道。右室是一间古琴教室,十数张琴台整齐摆布,讲台上板书着几个古怪字样,教局外人看得一头雾水。琴声牵着我穿过厅堂,踏步楼梯,便来到了楼上一间琴室,那仙乐般的琴音正是从这里飘出去的。
  我驻足室外,暗示引导姑娘不要惊扰琴者。听那琴声,真如山间清泉,晶莹剔透,不带半点杂尘。再看琴者,竟是一位女性,约摸三十出头,一袭粉色长裙,罩住修长的身材,随着双手在琴弦上游走,时而俯仰时而颤动,舞动着摄人心魄的倩影。清廋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在琴弦上左右流溢,扑闪的睫毛不时送出顾盼的温馨。尤其是那双小手,洁净如瓷,温婉如玉,灵巧如仙,运动如神。弹拨按滑,是那么收发自如,真乃心到指到,琴随心动,人琴一体,融会贯通。那悠扬婉转的声音,恍惚不是出自琴中,而是从她的体内迸发出来,教人如耳鬓厮磨听情话,空谷悠悠闻凤鸣,不觉心猿意马,心旷神怡。
  一曲终了,女子在琴上停留片刻,待余音绕过房梁,飘出窗外,方缓过神来。抬头、起立,便是一尊观音,慈善端庄,亭亭玉立,行云流水般的朝我走来,款款的把我让进茶座。
  女子自称艺名诗豫,本地山口人,自小痴迷古琴,在此演习琴艺已逾十余年矣。品着淡雅清香的宁红金毫,燃起一匣南亚沉香,我们一见如故,竟滔滔不绝地攀谈起来。我和诗豫的相识,竟是这样有点儿传奇色彩。

(二)
  一个人对一件事的痴迷,有时会令人费解。
  古琴之于诗豫,几可视为生命。而且在她的身上,我确乎看到了另一个生命的穿越。
  查阜西故乡修水县山口镇来苏村。
  幕阜山脉进入修水境内,与相邻的九岭山脉一起,护卫着修水河一路向前,制造出一块块平坦肥沃的冲积州,养育着数十万修水儿女。其中有一块,良田千亩,人丁百户,名曰“山口”。修河分支武河从山里走来,弯弯曲曲,铺展在山塅中间,犹如一把古琴,弹着低沉浑厚的曲调,经年累月,亘古不息,与四周舞动的峰岭遥相呼应,形成一处人间仙境。
  说来奇怪,无数个日月盈仄、辰宿列张之后,如天地造化,这里果真孕育出一个旷世音乐奇才,也是操了一把古琴,将仙乐般的琴声传遍天下。他,便是中国现代古琴第一人——查阜西。

  时光回到1956年,那时的中国大地,还是新旧交替之际,一个崭新的共和国正在一堆废墟上逐步站起,可谓千头万绪,百废待兴。在举国上下热火朝天展开建设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支特别的队伍,悄悄地行进在全国各地,领头的便是查阜西。他一鼓作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组成“古琴普查小组”,历时三个多月,足迹遍及20多个城市和乡村,访问了86位琴家,共采录琴曲262首,时长近两千分钟,把古琴这个中国最古老的乐器行当的现状,摸得一清二楚,翻了个底朝天。
  数字总是枯燥无味的,但数字的背后却往往隐含着动人的故事。
  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是中华民族最黑暗的一页。四大文明古国中仅存的一个,正经受着世界列强前所未有的蹂躏和摧残,于是国人不甘引颈受戮,奋起抗争,加上内部的压迫与反压迫、剥削与反剥削的殊死斗争,长达百年中,华夏大地哀嚎遍野,硝烟蔽日,国家暗无天日,山河颤抖;人民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几千年积淀起的物质、精神、文化、艺术,无一不被糟蹋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我们不妨臆想一下,当古琴声响起之时,与之匹配的应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那是宁静、安详,是和谐、深沉。若是在“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的呼啸声里,或是在“千村霹雳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恐怖之中,除了神经病,谁还会有心思淡然地燃香抚琴?
  于是古琴,这一诞生最早、流传最久的国乐神器,便很快销声匿迹,那悠扬高雅的天籁之声,几从人间消失殆尽。然而有一根琴弦,却总是在査阜西的心中拨动,幼时便积淀起的对古琴独有的情怀,再也按捺不住地躁动起来。他急切地开始寻找一个人,一个他觉得挽救古琴无可替代的高人。
  这个人名叫顾梅羹。
  顾梅羹,古琴教育家,川派古琴代表人物。自小生长在书香门第、古琴世家,曾祖父顾庚山是著名书画家;祖父顾玉成是近现代古琴宗师川派鼻祖张孔山的亲传弟子,其父顾哲卿、叔父顾卓群都是近现代琴坛有影响的古琴人物,顾卓群还是査阜西的古琴老师。顾梅羹幼时受祖父顾玉成的熏陶,酷爱中国传统文化及其古琴艺术,12岁开始正式随父习琴,一曲《醉渔唱晚》,开琴即见真功,一时在琴坛传为佳话。后来他得川派琴家张孔山之真传,自创南熏琴社,将川派琴艺推上高峰。
  然而此时,顾梅羹却正在江西的一座牢房里羁押。由于当过国民党湖南省政府秘书、财政局长、县长,从1949年起就被关押在劳改农场等待审讯。此时既是中国民航顾问、又是中国音协副主席的查阜西,得知顾的下落,如获至宝,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逐级上报,请求为古琴资料整理的需要,把他释放出来,接到北京。
  在査阜西虽曰简陋却较宽敞的家中,两位琴界挚友见面了。此时已是劫后重逢,可谓百感交集,两双大手紧紧相握,两双老眼浊泪交流。査阜西说出了自己的心愿,要顾梅羹将家传的古琴资料整理出来,为复兴古琴事业做贡献。可惜当时顾尚未结案,无法安排工作,査阜西就把他安置在自己家里,腾出三间面南的屋子,让他专事古琴编纂工作,这样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中,顾梅羹可谓殚精竭力,孜孜不倦,在顾氏家族琴学图库悉数被毁的情况下,先后凭记忆完成了《存见古琴曲谱辑览》和《存见古琴指法谱字辑览》两部巨著,还按照顾家琴学师传绘制出“琴学普查线路图”。
  就这样,査阜西与顾梅羹,一明一暗,联袂操作,一个撰文绘图,一个“按图索骥”,竟以闪电般的速度展开全国普查,获得了始料未及的巨大收获,使古琴这一几近消失的民族艺术瑰宝,重新获得了新生。
  当硝烟散尽、和平又一次降临我们这个多难之邦时,古琴声再次在华夏大地响起。历史又一次演绎了一场伯牙子期的知音佳话。

(三)
  三百里幕阜,真是一座神奇的山脉。若从空中看去,它像极了一把巨大的古琴,安放在洞庭和鄱阳两湖之间,将中原与江南连起,奔腾的长江便是琴身上的一根琴弦。
  也许是受这个地形的感应?在幕阜山深处一个叫“雷泽”的地方,伏羲老人正在聚精会神地造琴。这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他总是造了毁掉,尔后又重新再来。每次造琴,他都要先打坐做功,盘腿、合掌,凝神、静气,他要用心观察,用心聆听,听子孙们那些在山野田间劳作、狩猎时发出的劳动号子;听来自森林、旷野、水泊的禽歌兽吼;听灵魂深处那神秘莫测的鬼神的声音。他要造出一种特殊工具,奏响最美丽的乐曲,用来沟通人与神、天与地、心灵与自然的联系,达到宇宙万物和谐有序地生存发展。
  可惜,每次造出来的都不理想。他多次更换木头做底板,先后有梓木、楸木、桃木、杉木,还有榆木、柏木、椿木等;选择了最劲道、最有韧性的兽筋做琴弦,还是弹不出最好听的声音。他的夫人女娲眼看着也是干着急,每次造琴她都守在一旁,为他燃起篝火,烧烤食物,陪他经受一次次的失败。为了帮助伏羲开启思路,女娲还在篝火边起舞,口中发出特别动听的歌声,或欢快,或哀愁,或高亢,或低沉,或如山泉汩汩,或似松涛阵阵。女娲的良苦用心,总是令伏羲感动不已,也更加激励他以极大的努力,投入造琴工程。
  有一天,伏羲来到西山,见两只凤凰围着一颗桐树飞舞,然后栖息在枝头。伏羲想,有凤凰降落的树木,一定是最好的材料,于是便朝那棵桐树拜道:“皇天降祉,施民以乐。”礼毕,他令人把那棵桐树砍下,叩击听音,取中间“清浊适中”的一段作琴。
  终于,华夏大地有史以来第一件乐器问世了!这是一把极为简单的琴瑟,桐木琴板长七尺二寸,宽四寸,前阔八寸,用一根搓成细丝的牛筋做琴弦,弹之出声,拨之出音,按之有律,抚之有韵。
  当中华始祖用他伟大的手指,第一次拨动那根琴弦时,一个音符打破寂寥,飘出幕阜,响彻天地,覆盖山河。那声音并不高亢,而是安静悠远,恍若来自太古、发自深空,摄人心魄,扣人心弦。从此,神州大地在众多鸟鸣兽叫、山呼水唱的自然交响之中,又增添了一种奇妙无比、动人心扉的天籁之音,构成了天地人神间富有韵味、和谐舒畅的不尽乐章。

(四)
  如果说,劳动工具的发明,是人类物质生活的一大进化的话,那么,琴的发明便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大飞跃。
  有了琴,人类社会才充满了韵味,人的喜怒哀乐才有了一个最好的发泄渠道;有了琴,人类便拥有了歌、舞、书、弈等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琴棋书画,琴理所当然居于首位;有了琴,有了音乐艺术,人类终于获得了世间真的意境、善的张扬、美的享受,人类社会从此进入了新的天地。
  随着时光流逝,日月变迁,出自伏羲手中的这把神奇乐器不断演化,不断更新,在历代帝王将相和民间艺人的手里传承、发展。“神农之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至五帝时,始改为八尺六寸。虞舜改为五弦,文王武王改为七弦。”(桓谭《新论》) 在漫长的远古时期,在纯真朴实的先民那里,这种委婉起伏的天籁之音,很快便引进了祭祀仪式,“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百兽率舞,神人以和”(《尚书.皐陶谟》),化为了“通神灵,合天地”的崇拜和图腾。
  最有代表性的记载,是韩非讲述的卫灵公访晋的故事:卫灵公访问晋国的时候,在路上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古琴乐曲,于是就让他的乐师师涓记下弹熟,与晋平公会面时,令师涓为之弹奏这首好听的琴乐。不料刚弹奏一会儿,就被晋国乐师师旷制止了,师旷说这是亡国之音,但晋平公很喜欢这首曲子,让师涓弹完。
  后平公问师旷:“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者,皆有德之义君也。今君德薄不足以听。”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愿试听之。”师旷不得已,授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鹤二八自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其宫商之音,声闻于天,平公大悦,坐者皆喜。
  平公提觞而起,为师旷寿,反坐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鼓之。一奏之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郎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
  这一段叙述,简直将几首琴曲写得出神入化,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如果说第一首《清商》只是悲伤的话,那么第二首《清徵》就已经与天地沟通,引来玄鹤鸣叫、起舞,似有不祥之兆了。而晋平公又执意要听《清角》,这就难免招致大祸临头,不仅自己“癃病”,而且导致晋国大旱三年,百姓跟着受尽了苦头。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皆是晋平公“德薄”,无福消受这美好的音乐。
  可见上古之人是把音乐奉若神明的,他们笃信琴和曲都有魂灵,琴曲奏鸣,便能获得天人感应。而且什么人能听什么曲,都大有讲究,只有积德行善、造福人民的,才有资格倾听最动听的乐曲,若是“德薄”者姑妄听之,便会带来灾祸。难怪古人在抚琴之前,须得焚香点烛,祷告天地了,不求得天地的许可,看哪个胆敢妄自弹奏?古琴的高尚,其源盖出于此。

(五)
  在古代,音乐的魅力有多大?孔子称最古老的《韶》乐:“尽美矣,又尽善矣。”听完之后竟然“三月不知肉味”!数千年后,这种如痴如醉的感觉又在一个少年的心中升腾起来。
  究竟是机缘还是偶合?这个少年的走向竟与一个民族的走向不谋而合。他们都来自幕阜山区,都辗转进入了武陵山脉,在湘西落脚。这个民族便是苗族,为古蚩尤后裔,从幕阜山区的三苗国遣迁而来,在湖湘乃至云贵高原一带落脚谋生。
查阜西故乡修水县山口镇来苏村。
  少年名叫査阜西,祖籍江西修水,正是幕阜山深处。因父亲出任湖南省苗区永顺府经历,举家进入湘西,1895年出生在永顺,6岁时随父迁往乾城。此后,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就在湘西一带的山沟里打转,与苗族同胞结下了不解之缘。苗家的音乐元素,打小就融进了这个幼小的心灵。从6岁开始,査阜西就跟着县衙役们学习“官府吹打”,在私塾里跟着孩子们学习苗疆地方戏“猴儿鼓”,对于当地的苗野山歌、秧歌、花灯、采茶等无不喜欢,很快就能咏颂《哭五更》等苗家民歌、小调,还学会了琵琶、洞箫等乐器,能朗诵不同乐音长腔的诗文。
  爱因斯坦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杨振宁也说过:“成功的秘诀在于兴趣。” 日本教育家木村久一说得更直接:“天才,就是强烈的兴趣和顽强的入迷。”可以说,天生的兴趣,决定了一个人的终身成就。那些硬逼着孩子学这学那的父母,没有几个是能如愿以偿的。与生俱来的兴趣,使查阜西从小就对音乐文化有一种莫名的接受能力,无论吹拉弹唱,或是诗词歌赋,他一听就敏感,一上手就会。
  在随着父亲浪迹江湖的日子里,他走到哪学到哪,八岁能用湖南方言诵歌宋词,用洞箫为别人伴奏古诗吟诵,还能吹奏曲牌《浪淘沙》《朝天子》《风入松》《行乐歌》等。九岁学会吟诗作对,其姑丈以“檐前冰作柱”出题,他以“窗外月如钩”对句;津市一位员司闻知,特意跑到他家,以“羯鼓催花”试他,査阜西信口对以“莺梭织柳”,惊得在场长辈目瞪口呆。
  到12岁时,他家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名叫德昭,是他姑丈的妹妹。德昭年方二八,长得亭亭玉立不说,还会弹奏古琴,那悠扬婉转的音符从琴弦上飞出,査阜西便听得激动异常,不能自已。德昭的老师夏正彝,是当时湖南著名的“江派”琴师,著有《琴学覯》琴论,能用洞庭以南的六声语系讲音韵学,在琴歌演唱方法上突出“乡谈折字”,也算得上是当时琴界的翘楚。其子夏伯琴,当时恰是查阜西家办学馆的塾师,也颇通琴理,经常抚琴吟诵。
  査阜西在他们的熏陶下,对古琴产生了酷爱。常常私自学着抚琴,很快学会了弹唱《凤求凰》《渔樵》两首琴歌,正式踏上了学习古琴的道路。
不料这一上路,古琴竟成了他的终身伴侣;这一上路,中国的古琴艺术竟在他的手上由衰转强,重放光彩。

(六)
  如果说是兴趣引导査阜西走上古琴之路的话,那么致使他把古琴作为一项事业毕生追求的,则是国运、家运。
  古琴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尽管有着五千年的发展史,其实就经历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自伏羲(一说神农)发明琴这一乐器,到殷商时期,琴的作用是沟通人神的纽带。“百兽率舞,神人以和”,其琴乐思想反映了原始社会的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和巫文化的宗教观念。第二阶段是自西周起至封建社会结束,琴成为了“士文化”的象征。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由于琴的主要用途演化成了文人、士阶层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祛邪而存正,黜俗而归雅”的标志,所以备受人们尊崇,以至于在士人身边,琴成了与剑一样必备的两件宝物,抚琴与舞剑成了他们必修的功课,以体现“琴心剑胆”的士人风度。第三阶段是鸦片战争之后。随着近现代的社会转型,随着士阶层的衰落,琴的功能逐渐脱离政治和伦理的桎梏,回归到文化艺术的位置。“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琴与其他乐器一样,变成了陶冶情操、娱乐心境、服务人民的演艺工具。
  值得玩味的是,不论在哪个阶段,“琴运”总是随着国运起伏,可谓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孔子在《礼记·乐记》中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正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正通矣。”
  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在美与丑的搏斗中进行。音乐作为美的标志,总是悬挂于社会和谐、人民幸福之上;而当邪恶盛行、丑态当道的时候,美好的音乐便也退避三舍,为惊悚、恐怖、哀鸣所取代。伯牙子期生活的春秋战国时期,虽然“礼崩乐坏”,社会分裂,但却是政治宽松,人民自由,尤其是文化活跃,百家争鸣,诸子林立,士人崛起。所以只要不是诸侯之间发生战争,还是比较安静平和的。否则朝臣俞伯牙不可能撂下公务,跑到东海蓬莱去专心练琴;樵夫钟子期也不可能放下柴刀,有心思倾听“峨峨兮若泰山,汤汤兮若江河”的琴声了。
  同样,司马相如能够以一把绿绮琴、一曲《凤求凰》之绝美音乐,博得绝世才女卓文君的青睐,实现为情私奔,成就一段千古佳话,也是因为处在文景之治的祥和鼎盛时期,不论贫富贵贱,都能过着平安无虑的日子。反之,若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或是世道不公,天怨人怒,谁还有心情抚琴听曲呢?设想垓下一战,怨笛愁萧,四面楚歌,宛若鬼魂索命,阎王勾魂,叫项羽如何不败?就是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也只能在西城的敌楼上,用一把琴与司马懿较劲,还自叹“我身边缺少个知音的人”,听得司马云里雾里不知虚实,被吓得兵退四十里。
  而战国时的聂政,其父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而惨遭杀害。聂政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也就是为了报仇雪恨。果然韩王召唤他进宫演奏,聂政终于找到了刺杀韩王的机会,曲终剑起,悲剧落幕,自己也毁容而死。这一段悲壮的故事,又被魏晋时的嵇康作成琴曲《广陵散》,在被陷害押上断头台的时候,面对三千为他求情的学子,弹成绝响,血溅高台。
  同样的一把琴,处在不同的社会里,境遇却有天壤之别,琴弦上飞出的,盛世是对酒当歌,危世是长歌当哭。
话说到这里,就带出了査阜西极不平凡的人生际遇。有一种人生,叫做“生不逢时”,或叫“时运不济”。不幸得很,这正是査阜西青少年时期的典型写照。他的一家和中国很多家庭一样,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这一动荡不安的时期颠沛流离,就像一叶小舟,在狂风恶浪中起伏飘零。其父查步衢,本是前清一个随父游学的学子,从一名小官吏做起,好不容易当上了大庸县令,仅三年时间,就在辛亥革命的枪声中灰飞烟灭,一夜间变得一无所有。久别故乡的查先生只得携家带口,又辗转回到修水寻求庇护。不料此时故乡人冷若冰霜,认为他不过是个“游官”,并无权势,不予理会,而几间老屋一份祖业也被家族人卖掉了,故乡已无立锥之地。
  好得那时査阜西的二哥在南昌北伐军中当连长,一家人便又前往投靠。谁料好景不长,又是三年不到,其兄所在的李烈钧部讨袁战败,一家人又流落到湖南,湖南都督汤芗铭任命其父为平江管事,也就相当于县长吧。当时正值军阀混战,天下大乱,平江地处幕阜山区、湘鄂赣三省交界之处,土匪、强盗多如牛毛,他们趁县城空虚,乘机攻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闯入县府,正遇査阜西母亲病逝,停棺待葬,贼以为一个县官太太死了,必有细软陪葬,于是打破棺椁,发现并无值钱物品,只有其母手上带的一只银手镯,因尸首业已僵硬,不能脱下,竟残忍地斩断其手,将镯抢走。贼还逼着其父召回军警投降强盗,其父不从,竟死于强盗乱刀之下。就这样,一场灭顶之灾从天而降,致使查家家破人亡。
  査阜西北逃山东,考入烟台海军学校,主修驾驶,不久又因参与学潮抗议校方不让学生上舰实习,被学校开除。翌年忍辱再考,为北京大学录取。其时孙中山回到广东,创办航空学校,在李大钊、刘经庶的鼓励劝说下,査阜西与海校同学六人南下广州,就读航空学校,并加入了国民党。当年夏天,因陈炯明叛变至乱,航校又遭停办,査阜西又失学了。他被迫流落上海,靠海军难友郭德权资助,办了一个小农场,养了小羊十只、鸭子一群。不想小羊食草中毒死亡,鸭群因无人照管全部走散。这真是天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在走投无路、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査阜西只有继续依靠郭的接济,潜心读书,研究古琴音律,很快便有《中国声律之调停与琴之声律》《律吕概论》等多篇文章在《东方杂志》发表,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直到此时,他才走出生活的窘境,被“伯乐”荆嗣佑发现,当上了中学教师。
  人之可贵者,信念与意志也。一个拥有矢志不移的信念和坚忍不拔的意志的人,是任何艰难困苦都压不垮的。如此多舛的命途,并没有击倒查阜西,倒是更加坚定了他发愤图强、勇往直前的决心和信心。
在査阜西的身上,有两个追求始终没有变化:一个是投身正义事业;一个是弘扬古琴艺术。
  继在广州加入国民党之后,在长沙,他又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虽因国民党叛变革命而被捕入狱,出狱后又与地下党失去了联系,可在学校和国民政府部门任职的岗位上,尤其是在欧亚航空公司长达十年的工作中,他积极参与反专制独裁统治的活动,日寇侵犯我国后,他又舍身投入抗日战争,在航空、铁路等交通领域勤恳操劳,不畏艰苦,转战滇缅,心力交瘁,做了大量的工作。
  直到1949年4月,已是国民政府中央航空总公司副总经理的査阜西,在尚未认可其共产党员身份的情况下,受周恩来同志的委托,成功地秘密护送张治中将军的家眷飞到北平,促使率领国民党谈判代表团正在北平与中共谈判的张治中团长最后下决心弃暗投明,留在北平。同年8月,他又按照周总理的指示,与中央情报部的干部吕明一起,成功地策划组织了国民党“两航起义”,于11月9日率飞机12架、航空工作人员100多人,从香港飞抵北平、天津,回到人民怀抱。同日,“两航”2000多名员工宣布起义,成为一次震惊中外、影响重大的历史事件,查阜西也由此成为新中国民航事业的奠基人。
  在长期处于颠沛流离、处境极为恶劣的情况下,査阜西从没有放弃对古琴的学习和研究,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联系当地的琴友,进入琴社,参与琴事活动。山河破碎了哀怨的《关山月》,风雨飘摇着悲愤的《广陵散》;《墨子悲丝》慨叹尘世之污浊,《潇湘水云》深忧祖国之危亡;痛内奸而呼《离骚》,恨外敌而咏《哀郢》。琴人的心里,彼时应是充满了惆怅,怀揣着伤感。
  国运连着家运琴运,连着剑胆琴心。“悲”和“乐”在他的心里是那么缜密地交织在一起,他用爱和恨、情和仇、雅和俗,编织出一幅幅渗透血泪的画图,描绘出破碎山河间的花团锦簇。从1912年全家遭难起,他有十多年是在为生计所迫中度过的,几乎是走一路一路坎坷,做什么什么失败,真正到了“盐罐里生蛆”、“喝开水塞牙缝”的地步。尽管如此苦不堪言,可他热爱古琴的情怀丝毫不减,对古琴的学习研究从不间断,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一点时间,他就自学弹奏,温习琴曲,审律打谱,还教学授徒,结交琴友,组建琴社,参加各种琴会活动,乐此不疲。
  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他身负两大功劳,已然在中国民航担任顾问,按说也是一名高级干部,可以功成身退了,可他却以身体欠佳为由,请辞所有职务,一头扎进古琴研究、演奏、传播活动,身兼国家音乐协会、北京古琴学会等数处职务,还走出国门,让古琴这一中华最古老的音乐响遍欧美,融进世界艺术之林。

(七)
  我打开CD,音箱里传出査阜西弹奏的《潇湘水云》,那是一首眷念故国的伤怀曲,曲调时而哀怨,时而激昂,时而舒缓,时而急促。随着大师指间的拨按,我恍惚量子纠缠到了潇、湘两水之间,穿越到了南宋时期,跟着南宋琴师郭沔一起,仰望高耸的九嶷山,恨不能挥手抹去那遮盖着山峰的重重迷雾,推倒那积压在山头的层层乌云。
  《潇湘水云》是査阜西最拿手的琴曲,为此还在1935年的杭州琴会上,赢得了“查潇湘”的美名。此曲系中国古琴十大名曲之一,为南宋郭沔所作。郭沔又叫郭楚望,饱读诗书,却不愿入仕,终生以琴为友,在张岩门下做一名“清客”,可谓“是真名士自风流”。然而名士的风流即是风骨,心中始终奔涌着爱国热情。南宋王朝经不起元军入侵,退守江南偏安一隅,郭沔也被迫迁徙到湘南的九嶷山中,在那里,他“身南心北”、眷怀故土,忧思日重,满腹惆怅。他泛舟潇、湘二水,眼望着被云水遮蔽的九嶷山,思念着难得再见的中原大地,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怀便涌上心头,于是他创作了这首名曲,把一腔渴求正义、憎恶邪恶的拳拳爱国之心倾泻于琴上弦间,听来撼人心魄,遂成传世之作。
  不想这五百年前的不朽之音,却又拨动了査阜西的心弦。年岁虽异,际遇相同, 联想到破碎的山河、苦难的同胞,和自己飘零的身世,岂不是感同身受?这一腔悲愤,满腹怒火,正需要如此强烈的音律表达出来。
  我恍然悟出,任何外在的表达,都是内心的喷张。没有强烈的内心冲动,是产生不出过人行为的。纵贯查阜西研习古琴的历程,真的无不贯穿了他这种充满激情的刚健与豪迈情绪。
  在査阜西终生奋斗的古琴事业中,做得最多也是最难的一件就是“打谱”。说到打谱,业外人也许不清楚,其实就是为歌曲记谱,或是订正古谱。古琴传承数千年,到了近现代,也积累了一些突出问题,形成了很多琴调混乱、错误百出的现象。
  由于中国地大物博,交通不畅,信息不通,受地域或师承渊源的影响,各地琴人自成一体,风格各异,以至流派众多,各具特色,自宋以降,闻名于世的就有:虞山派、浦城派、川派、燕山派、梅庵派、岭南派、广陵派、诸城派、九嶷派等。古代没有录音条件,曲调只能靠宫、商、角、徵、羽的“五声音阶”记录,由于各个流派所处的地域口音不同,记录下来的乐谱既多又杂,最多的一个曲子达四十余种曲谱,可谓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一如各地的方言,一个字词便可念出几十种音调来。
  中国历代传下来的古琴乐谱多达600余种,被各个流派演绎成了3000多种不同版本的传谱,在漫长的历史淘洗下,真正能弹奏的琴曲不超过100首。大批的古琴谱虽然留存至今,保留了古代音乐的原来风貌,但必须通过打谱,才能成为可供演奏、研究、欣赏的“活”的东西。
  査阜西早年学的是“江派”古琴,为弹唱艺术,每首琴曲都有唱词,鼓琴者边弹边唱,有弹必唱,曲调的意思基本能表达出来。后来在烟台海军学校学习期间,因学校禁止一切音乐活动,生活十分枯燥无味,便经常走出校门,到野外散心。偶然一次,在海边的一艘船上听到了古琴声,于是他寻声上船求教,方知此曲名为《秋江夜泊》,鼓琴者为张姓商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无词的琴曲,从此走上了无词弹奏的漫漫琴路,也激发了他为琴曲打谱正义的责任感。
  从1920年在上海打出了第一首无词琴曲之后,先后打谱百余种,每一种都要深研史料,探求古人寄托于琴曲的真实情感,把握原始的弹拨韵律;所打出的琴谱追求最大限度地合乎作者的本意,体现曲调的原有风格;在尊重原曲的基础上,他十分注重创新,注重吸收其他琴家的长处,进行再创作。这样打出的琴谱,一经他的演奏,就能给人如醉如痴、如梦如幻的感觉,广受称赞,引起轰动。
  CD还在转动,我的听感神经不可遏止。《潇湘水云》的低弹轻“拂”,把水云交涌的“水云声”轻轻托出,尔后是急骤的快音,指下毫无阻滞,使人顿感云飞水涌的磅礴气势,再后来在清角、清羽声中,又将节奏归于平静,给人在无奈中展开幻想。
  《醉渔唱晚》则把我带到了唐代,琴人手中的简繁相错,六度歌声,端显了一个醉乡渔翁的纵情狂放,闻者不禁同声高唱:“明月太虚同一照,泛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朝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紧接着又是一曲《渔歌》,琴人从唐朝的酒场荡出,一脚踏进了宋末元初,将作者毛敏仲耻事于元、隐遁不仕的心境,诠释得淋漓尽致,流露出一曲宋代遗民的悲惨哀歌。
  《关山月》以梅庵派古朴大气的轮指手法,表现了浓厚的伤别之意,满是戍边将士争战疆场而鲜有人还之怆。《泣颜回》中,则以缓慢的节奏、悬动的指法,把孔子泣颜回的悲苦、怀念之情,在悲鸣哽咽的琴弦上,表现得明白简切,扣人心弦。
  音箱的琴声绕梁不息,炉里的沉香闻声起舞,禅茶一味口中留甘,屋子里静得出奇。脑中的幻觉又起,我犹如正襟危坐在“今虞琴社”,陶醉在査阜西和李子昭、彭祉卿、张子谦、沈草农等琴师名家的悠扬旋律之中,手上似还捧着一本《今虞》琴刊。又好像是在空中腾飞,从上海到苏州,从长沙到重庆,跑遍了数十家琴社,参加了好多场重大的琴会。那些永不消逝的“太古之音”“天地之音”,连同査阜西、吴景略、管平湖先生等古琴名家,一会儿把我高高托起,托上蓝蓝的天空,躺在白白的云朵之上;一会儿又把我缓缓降落到四周森林茂密的湖边,清凌凌的湖水,自由游弋的鱼儿,还有在水面上泛着微笑的睡莲。
  如果说人类是上帝的宠儿的话,那么上帝恩赐给人类的最好礼物,便是音乐。如果说音乐是人类启智、娱身、清心的皇冠级享受的话,那么古琴就是这顶皇冠上最美的一颗珍珠。

(八)
  査阜西走了,40多年前,他以八十一岁的高龄谢世。如今在他的故乡,已无他的半点痕迹,只是在修水县城,却有一座查家祠堂得以修复。修水县城本以祠堂众多著称,只是解放后,多被改作他用,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又在大规模城市扩建中被毁,大多数成了废墟,整个县城变成了一片拥挤不堪的“火材盒”。
  近年来举国重视传统文化,才又开始恢复古旧建筑,陆续修建那些古祠堂,查家祠堂就列为了首选之一。在当地文化名士的推动下,这座祠堂已成为“査阜西纪念馆”,开始收集陈列査阜西的文物资料,修水县的“査阜西古琴学会”也驻于此地,算是故乡后人为这位先贤办的一件好事,也是为中华传统文化保留一点遗迹。
  学会会长不是别人,正是查阜西古琴的故乡传人诗豫。踏着秋后的阳光,诗豫陪我前往查家祠堂参观。她打扮的很刻意,穿了一袭素色长裙,裙边是蓝黄相间的碎碎的小花,显得淡雅庄重。一头黑色长发,瀑布似的披在后背,随着她小巧的步伐晃动,看去就有一种“飞流直下”的感觉。诗豫最可人之处,我以为是她的顾盼,那双有着弯眉长睫的大眼睛,只要向你一闪眸子,管保能把你的魂勾出来。不过这种眼神,我只在她抚琴的时候见过,一曲终了,随着那琴弦上的双手柔柔的抬起,这深情的一瞥才是那么自如地涌出,给人以不尽的遐想。
  进得祠堂,一见那尊査阜西雕像,诗豫的那种眼神瞬间闪现。我顿觉愕然,这眼神的含义真的很复杂,既有尊敬、怀念,又有仰慕、依恋,还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私密情感,甚至还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似乎很像一个人,什么人呢?我的脑海里又有点含混。是女娲?是卓文君?抑或是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中国女性一旦与音乐结缘,便具有了一股磁性,把善良、慈爱、智慧、勇敢……总之,把那种高尚的母性吸引到了自己身上,母仪天下,布施环宇。
  古琴其实是最适合女性弹奏的,无论是跳跃如珍珠的弹拨,还是婉转如清泉的按滑,都透出一种以柔克刚的温婉,呈现一方晶莹剔透的美玉,播撒一片酷暑的清风、寒冬的暖阳。即便是在男性的手下,那些乐谱也总是有些缠绵悱恻,美不胜收,这与他心中的美人难道没有关系?据说査阜西年轻时期就曾恋上过一个女弟子,那女子是上海人,长得很美,又很有才,特别是对琴曲的感知方面非常敏感,对曲意的理解一点就通,深得他的喜爱。他们在一起授受古琴的时间不短,久而久之,便建立了难分难解的感情。
  这段情感我并未在文稿资料中看到,只是听闻到了一些美好的传说。也许那女子是査阜西刻意保留的一个内心秘密?从他弹奏的一些曲子里面,似乎也透出了这种情感因素。因为真美女对于真才子而言,其吸引力是无可比拟的,史上多少刚烈男儿、英雄好汉,不被女性之美倾倒?譬如项羽之于虞姬、周郎之于小乔、吕布之于貂蝉、乃至唐明皇之于杨玉环等等。
  我恍然感悟到,为什么才子总是倾倒于美色,英雄总是爱美人?原来美与女的合体,竟能产生不可抗拒的引力!于是我面前的这个诗豫,却又演化成了査阜西那个女徒弟的来世,原来她的灵魂并没有消散,而是飘飘渺渺几十载,带着她的虔诚她的挚爱,来到幕阜山下、修水河边,要做査阜西的古琴传人。
我相信缘分。缘分是情感世界的事,它不受时空限制,不受律条束缚,任何人或事物都奈何不得,包括本人也不能自己。
  诗豫对我说,她的手指刚摸到古琴琴弦时,离查老先生仙逝已过去了三十年。那时的她还是一个青涩少女,虽也酷爱音乐,但仅是弹弹吉他而已,一个偶然的机会,跟同学接触了古琴,不曾想这一声弹拨,就把她与査阜西的缘分一线牵牢了,从此她专心研究査阜西,潜心学习査阜西,把査阜西当做了神,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大学毕业后,她要一门心思研习古琴,立志传承査阜西的未竟事业,做一名当代古琴的推动者,要用她的全身心努力,把査阜西的故乡修水打造成“中国古琴之乡”。于是古琴这一古老的声音,又伴随着这个弱小的身影,以其宽厚婉转的旋律,低徊在幕阜峰峦之间,起伏在修河波涛之上。
  戊戌仲夏夜,幕阜山深处弹响了惊世之音,来自全国各地的古琴高手云集修水河畔,拉开了第二届“弘琴杯•江西赛区”古琴艺术展演的序幕。一个全国性的大赛,竟在一个偏远山区县城举行,不能不说这其中有着凸显的名人效应。作为中国古琴的挽救者和振兴者、有着“中国现代古琴第一人”称号的査阜西,显然又为修水的夜空增添了一颗璀璨的星星。
  在赛事结束的晚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中国古琴经典音乐会”,这对山城人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喜事,简陋的剧场里座无虚席,赵家珍、高欣然、张嘉煜等众多古琴名家登台抚琴,倾心献艺,一曲曲天籁之声在山水间荡漾,山城人一饱古琴耳福,尽享音乐饕餮大餐。演出最后,10位名家齐奏《阳关三叠》,中国琴会主席赵家珍别出心裁,安排诗豫担任主奏,其他九位古琴名家都成了配角。璀璨之星拱卫着月牙,苍苍白发簇拥着青丝,这一用心良苦的阵势,不禁给观众以无穷的回味。
  优雅的琴声飞入夜空,加重了夜的深沉。那一夜,山城头枕着美的旋律入睡,星星倾听着琴声陶醉。抬头望去,群星中分明端坐着伏羲、神农、虞舜、文王、武王,还有孔丘、师旷、伯牙、恒谭、蔡琰……
而那位容貌慈祥、面带微笑、身着西装、从容抚琴的老者,正是修水人查阜西。

【古城旧梦】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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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法元: 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编辑学会常务理事,《古城旧梦》特约作者。曾任江西出版集团副总经理、编委会总编辑,江西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散文选刊》《大家》《美文》《百花洲》《天津文学》等报刊。著有散文集、诗集9部,其中《沉静的山歌》荣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优秀奖、第三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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