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个人做出各自的选择。这是一个荒蛮的年代,结束的尚未结束,开始的尚未开始。”读完散文集《北漂者说》,余华长篇小说《文城》里这两句话,不由得涌起心头。或许对全秋生而言,文集承载着的从来不是记忆的终结,而是生命永恒的开始与重温,是人生之旅的不断腾升。《北漂者说》貌似陈述,实为陈情,毋宁说是对故乡的诀别,不如说是对故乡点点滴滴的珍藏;毋宁说是对故乡的珍藏与搁置,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庄重梳理。这部散文集,更是作家给予无法重返的故乡的献词,是对生命里那些再也无法相逢的大小人物的存念,亦是人生德业之境的一种抵达。此书无疑是作者的人生记忆的写照,入世出世心态的梳理,是生命本体与人生旅程的对话,是他者生命序章的映照,是平凡世界里的机缘与际遇,更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从容自得。全秋生以无限眷恋寄情于故土的一草一木,以与许许多多生命的交集,以击溃数十年岁月骤变的不变,重书了个体生命可能达到的厚度与广度,更是昭示了精神的高山仰止。
“北漂者”,是作为古都北京他者与精神悬浮的全秋生之自我认定,更是对已经消失的生命缘起之地的灵魂铭记。从社会学角度考量,全秋生两脚从传统的乡土农耕文明起步,一路北上,最终走进了北京城,迈进了现代城市文明,《北漂者说》则是记录这一重要历程的载体与结晶;以伦理学审视,则是老古的传统观点颠覆与涤荡的过程,《北漂者说》是久远的珍藏与擦拭,是巨变中恒常的沥沙炼金;在文学意义上,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修行与人格的化成,是沧桑化坦然的宠辱不惊与人生自舒的定格。无论岁月如何轮转,无论时代如何演进,生身之地是惟一的;无论故土能否回得去,无论故乡是否存在,它依旧是精神的血脉相连,即便是无形亦无迹,它依旧是无法泯灭的烙印,是定义着人生初心本念的不竭源泉。全秋生以散文为载体,以他乡之身心植入,浓情重书了永驻灵魂的故乡,一部永葆精神,不断挺进中的故乡。即便走到了拥有现代高度物质与精神文明的北京,在全秋生的认知里,依旧仅仅是栖身之地,而确信的足以安妥灵魂的惟有故乡,即便已经消失了的故乡。消失的只是有形的存在,无形无迹的存在则是另一种永恒:生身之地对于生命而言,是万世结缘,人可以离开故乡,却永远走不出对故乡的魂牵心动。全秋生对于故乡,对于生命的种种赐予与期许,或许就是在大都市夜深人静之时,在伫立窗前凝神远望的那一刻,开启了追溯与重温,而这次多年后意识之旅,不再是苦涩的回味,而是倾情其中的整体性俯瞰,是拔离自身的深情回望。
游子对于故乡的情感,或许只有在离开之后,在不经意间的某个时点上,思念如涨潮大海,卷起细小的沙粒;游子对故乡的记忆,只有到了再也回不去的时候,才会清晰如昨,那些被多年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草木,才会重新复苏在生命的恬静时刻。故乡已沉入水底,乡愁将永远处于悬浮状态,这无疑是位移与情感上的一种重击,于是当故乡遥远的梦影,那些细碎斑驳的记忆再次涌起上心头时,在深情奔涌的《北漂者说》中,复苏的故乡所有的风物,人与事,都被无意识地雕饰与改写,固化为冬日温阳的常在。人固然是万物之灵,人依旧依附于大地而生。在第一辑《故乡碎影》中,全秋生以故乡生态开启情感流淌,赋予脚下之路,石拱桥,沙滩,大枫树,久远之遗存及轶事,乡土风俗,动物情缘,自然风貌,乡村野趣,茶歌嘹亮等以深情、灵动及哲思,在精神返乡中完成了个体生命的升华。“故乡碎影”,言及取材之零散、细碎,亦是表明对故乡整体性的难以把握,更是故乡无存的伤逝魂动。《石砌路》何以被全秋生列入乡村地标置于首篇?因为它是人生之路的起点,亦是人生回首的来时之路,更是再也回不去的心迹之路。深情的文字追溯了此路的善举缘起——清朝进士捐资所修,大义遗存与遗风,深味了乡情的清凉,延宕了对脚下之路的哲学思考,最后以回到现实一击的凌厉终结篇幅,留下无以挥去的心痛绵长。故乡石砌路不存于传说,甚至不沉于水下,而是就在转瞬即逝的眼前,更长久的存在则是心痛处。石拱桥的乾隆传说,民国的兴盛与衰败,福祸轮转,沧桑巨变亦对应着从未改变;沙滩之无忧童年,急功近利的蚕食,消失的尽管在消失,消失也是另一种永存;大枫树是村庄的守护神,它默默无语,静静地将人之疯狂与善良尽收眼底,它伫立着人之最高境界从容:“不悲不喜不哀不怨不怒不忧不争不抢”;云阳殿来历之传说,所经历的浩劫及因果报应,打米师傅一时作恶与自决,一切善念与恶意的过往,沉入水下开始新的故事与传奇;历尽沧桑的百年老屋承载着先祖的历久弥新的安居乐业式热望,不曾想到竟然被子孙后代所毁,所毁的不仅是老屋,更是家族之根,从此流离失所,永失故乡;朱家祠堂盛放着小学时学业成就的记忆,远去的内心欢欣与残墙断壁,回首间恍然如隔世;年祭隆重仪式深隐着传承与敬重,更附着耻辱与煎熬,现代文明的物质发达颠覆、涤荡了这些遗存,即便如此,却无法荡尽远逝的珍贵记忆;竹缘天赐,既是自然无私的奉献,更是高贵精神向往的境界内涵;《幕阜风骨》是故乡具象拘囿的扩展,是人文遗存逆流而上的文化溯源,是生命重返精神源泉的俊逸腾升;《乡村三题》无异于再回童趣童年,在人与自然的和谐里思索现代文明对精神空间的挤压,灵魂深处泛起“小国寡民”的远慕;《江南茶事》如清风中远远飘来的原生态民歌,钩沉起《诗经》数千年的传唱,余音绵长中将故乡影像深藏。全秋生的文字是轻盈飘逸的,是至微至柔的,既有过往的自然天道般远去的风影,又不乏今昔的感慨与思辨,在散淡与凝神之间,对故乡迷离复杂的情感,静水深流,更是时代演进的咏叹。
第二辑《远去的背影》,是对旧人旧事的辑录,是对生命成长的重新发现,更是对这些逝去与无法重逢生命的敬意与感恩,无异于人生的反刍与精神境界的晋级。从亲情至亲到贩夫走卒,人海偶遇,到终生寂寥者,关于这些记忆人物的追述,亦是无形无迹之春风化雨的润心教育的经年植入,更是自我认知提升的历程。爷爷只留下了不断抽黄烟的印象,亦是一种贫瘠人生的印记,埋下全秋生不断向外扩展种因,香烟凝结为勾连爷爷的介质;与奶奶相处其实也是言传身教的过程,多年前奶奶诱骗开门,是责任担当的根植;八叔或许是村中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时穷节乃显,危难时刻他却是一个以命相搏的悲壮英雄;未曾谋面的岳父,把他的智慧、德行、担当传递给了女儿,也间接地塑筑了女婿平凡正直的人格;班主任徐训龙老师,钟尧校长,多年前贫瘠日子的关切与肯定,正是人生之路的正向引导,温馨的起点,或许注定了此生能够走到很远;艄公、屠夫、铁匠、裁缝等人,则是一种江南恬静日常生活的定格,是少年眼中苍白生活里一石溅起的微澜,多年后才明白成人世界有着不曾看到的种种隐秘;李师傅是茫茫人海中的萍水相逢,因着良善,延续了友谊友情,独自迈过生命重要时刻,他无疑是作者微茫暗夜中温暖而明亮的灯塔,尽管他承受了生活重击而杳无音信,却依旧是隔着千山万水的牵挂;源氏兄弟与阿松,是村中两相对比分明的人生写照,是全秋生洞悉人世幽微的镜鉴。生命中那些温暖沁心的人,远逝的,再无交集的人们,以他者的生命方式及生态,如一面面镜子,照亮照清晰了人生的无奈、酷烈与改变的艰难,全秋生铭记并珍藏了温暖与感恩,在他人无奈、酷烈的人生中积蓄着谋求改变的力量,从而获得了直面大世界的勇气与坦然,人生就是生命万象比照中前行与挺进。
生命最重要的打拼、成熟与稳定,在于北漂生活,关于这段生活的记忆,全秋生以层次递进的方式予以呈现。《北漂日记》是生存为要的底层生活纪事,有作为外来者的卑微,有心心相惜的大义承担,有小公司日常变奏曲,有惯看物欲、欺诈之生猛酷烈,弱势就业者的悲哀等等,大都市如同一个大熔炉,稍有不慎,便会陷入。《“鲁院”的日子》无疑是工作稳定期的记忆,是文学之路的提速,文学敬畏意识的凝铸。从走近文学殿堂的精神激荡,登上长城的历史警示与畅想;与王歌老师鲁院进修之后的交往,编辑工作中文学真精神的体悟,有限的时间内获得无限的真知。《草明先生》《著名作家曾克》《长者刘仲侯》《贺芳齐将军》等是职业编辑生涯的重大精神相逢,是与老一辈人的精神汇通。相识于编书业务中,不再是工作的推进,而是超越时代的精神通感与融合,无异于生命踏入另一条久远的河流,重新感受了信念与精神力量的强大、丰富,洞明了精神的趋向。《西四羊肉胡同》《姚家胡同,散原先生》是北京胡同的文化溯源,是作为北漂者的生命季节的喟叹,是职业编辑的精神找寻与发现,是旧地影像留存,字里行间,昭示了专注而从容的心态。《雁荡印象》是天人合一的精神之旅,更是天籁地籁人籁隐秘大道的参悟,是都市疲累之精神的放逐,胸中万豁的起底。《伫立窗前》不仅是视野的放远,亦是思绪的无羁驰骋,更是生命历程的梳理与回望,是难以望见星空的精神缓冲,是放逸、游弋与意识回归现实眼前,是人生知足的打量与继续前行。从《北漂日记》到《伫立窗前》,其间不仅隔着时间的累积,更是生活与精神的质变腾升,一步步地走来,最终凝结成了坚实之路。
全秋生以寄意远逝的故乡,以存念感恩感谢曾经出现过的那些人生,以德业之境的抵达,告知自我生命无悔。从乡间起步,北上数十年,走出了一片晴空,走出了完整的人生图式。存身之他乡北京,尽管给予了他充实生活与精神,他依旧不会忘记来时之路的起点,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故乡。人之肉身可以离开故乡千万里,情感与灵魂终归不能剥离对故乡的依附,《北漂者说》无异于生命的自陈,无异于个体生命对故乡深深的寄意与告慰。
原载《海燕》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