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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怎样黑下来的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桑 林

        1940年3月29日,像一块不再发烫的铁,遗落在一个地方县志厚厚的书页中间。   微凉的春雨洒落沉寂的街面,我独徘徊在黄土岭抱爱医院旧址前的石阶上。临街的红墙早已剥蚀,残破的雕花门窗,瓦檐上脱落的青砖,古藤缘墙而走,生长着老街的荒凉与破败。老街之上窄而灰暗的天空,像一只栖于头顶的大鸟,为我啄破六十九年前那个谜样隐讳的噩梦。对于那个无所保留交出生命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感觉被一盏高贵的灯照亮。  

  七百里修河上游,风景秀丽的南山崖畔,有座千年古镇。古镇码头挤满了神色慌乱的行商、难民,甚至趁火打劫的地痞,一些从前线溃退的兵丁也混迹其中。这是1939年间,位于湘鄂赣三省交界,为修水县治所在地的义宁古镇。冬麦已经割过,雨燕在刚插上新禾的水田上空低低飞翔,江南开始进入梅雨季。一个闷热而潮湿的日子,码头一艘不起眼的“麻雀子”上,走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   

  与修水地下党秘密接上头后,地下党帮杨抱爱在县城租了一处私宅,以开设抱爱医院为掩护,开展革命活动。黄土岭东接鹦鹉街,西连高耸的西城门,是一条由多处老祠堂聚合而成的古街。街道石板铺砌,狭窄,幽长。县城行商坐贾多弥集于此,茶行钱庄,酒肆铺店密集,人来人往,市面倒也十分繁荣。从周边的平江、浏阳、通城、通山、奉新、铜鼓来的客商,多入住紧临西城门的犀津大旅社。楼下双开间门面,楼上高挑着杏黄“酒”字旗的饭铺,多为进城做小买卖的本地人打尖歇晌的去处。雨天,湿漉漉的青石板街烟雨迷蒙,偶尔闪过一位二位红绸绿袄女子,古街韵味尽在那顶枣红油纸伞的飘忽中。杨抱爱喜欢在这一带老祠堂间的小街小巷漫步,听耳畔小贩不绝于耳的叫卖声。那些耍猴卖艺、算命卜卦者,街边热气腾腾的清汤小摊,香喷喷的烤红薯不时吸引着他。   

  抱爱医院为一处二层楼的祠堂建筑,夹在宝昌号杂货店和志同祥百货店之间。隔街正对面是肖爷巷,巷子直通古书院鳌峰书院和本县最高学府的县立中学。此处祠堂租用后,临街墙面刷成夺人眼目的朱红色,就像一面鲜红的斧头镰刀的旗帜。不过,在杨抱爱心中,抱爱医院仅是修水红色革命的一处据点,他只希望在此燃起一把抗日救亡的烽火,并不奢望像当年的秋收暴动那样震惊全国。他甚至不敢设想能否把整个修水变成一块红色抗日的土地。有时候,杨抱爱偶尔会想到,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自己不会来到幕阜山深处;而这个地方十二年前如果没有那场暴动,上面不会轻易把人派往没有群众基础的白区。在这里,他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夜深人静时总被无边的孤独包围。   

  由抱爱医院出西城门,不远就是修河犀津渡码头。宽阔的河面上,停泊着众多帆船,象南昌的“土狗子”,上饶的“刁子”,赣州的“沙排子”,吴城的“麻雀子”。若沿街往东,穿过鹦鹉街,便进入县城更为繁华的衙前大街。县党部、警察署、银行、邮政、戏院、影楼均设于此。这里人多眼杂,军警特务暗探出没,杨抱爱不便在此抛头露面。与自己同志接头多在医院后堂,要么选择码头。后堂窗户常年密闭,四墙白纸裱糊,南墙正中悬一行书挂轴,为杨抱爱手书的谭嗣同诗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不过,杨抱爱更喜欢码头,家乡绍兴就是个拱桥和码头的水乡。看到水和码头,摇橹的船家,夜间两岸的点点灯火,身处异乡的他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河岸一排简陋的吊脚楼间,挤着几家小酒店,食客多是歇船的船民和得闲的河工。这里的小酒店不起眼,是秘密接头的好地方。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盘老酱干,外加半钵卤猪头肉,混在三五成群的船民与河工中间,喝着本地谷烧,杨抱爱与山里的交通员在此传递情报,或者借此接待上面来人。   

  抱爱医院开张起来,热闹的黄土岭,除了济生药膳堂那个胡须留得老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郎中之外,又添了一位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耳朵上常挂一副听诊器的洋医师。这位洋医师,说话带着温软的绍兴口音。就像本地人讲国语,总有很重的修水音。杨抱爱之投身革命,最初影响他的是鉴湖女侠。当年家乡人并不理解秋瑾的革命行为,当秋瑾被押向刑场时,许多人充当了麻木的看客,甚至秋瑾的鲜血被当了治痨病的药方。杨抱爱佩服秋瑾,惊讶于身为女子的秋瑾,小小的身体内何以蕴藏着那样巨大的激情与能量。小时侯读古书,杨抱爱总被那些侠义之士深深打动。在他心中,秋瑾就是一位忠肝义胆的侠士。那些古往今来的侠义故事,犹如一粒粒火种不断播进杨抱爱幼小的心灵,身体慢慢变成一个装满火药的桶。日后,一个青年才一步一步走上革命道路,直至被推到革命的前台。   

  杨抱爱医术高明,且态度亲切,若遇上穷人,常免费诊治。很快,城乡来抱爱医院求诊者络绎不绝。不久修水各界民众成立抗敌后援会。杨抱爱当选副总干事,为后援会实际负责人。杨抱爱通常上午坐诊,下午开展地下活动。比如向各界民众发动募捐,在城乡要道张贴抗日标语,给前线将士写慰问信。还向《复报》和《扫荡简报》投稿,写时评和鼓动文章。另外,通过县立中学和赣西北临时中学,杨抱爱结识了一批要求进步的青年教师。他们常聚在一起纵论时局,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己任。与县城一水之隔的南山崖,便留下了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身影。   

  以前,杨抱爱喜听流行家乡的评弹。来到修水后,开始接触到一个古老的地方戏——宁河戏。宁河戏艺人表演上的唱、做、念、打,及脸谱、服装、道具上的独特风格,几让杨抱爱执迷。一次夜间,听宁河戏的折子剧《征东》,在表演者阵阵急促的战鼓声中,薛仁贵倚马边关,催动嘶鸣的战马,刺激得杨抱爱热血沸腾。不禁跳上戏台,向观众演讲宣传。并率众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宁死不当亡国奴!”“打倒国民党顽固派!”台下群情激昂。一时间,杨抱爱成了县城家喻户晓的人物。国民党顽固派立即盯上了杨抱爱,不明身份的人开始频繁出现在抱爱医院门口。   

  其时修水为纪念陈三立,将赣西北临时中学改为散原中学。陈三立,自号散原,曾参与其父陈宝箴的湘省变法维新,为清末同光体诗派创始人,是一位有着崇高爱国操守的修水先贤。“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侵占上海,惊闻南京政府与日寇签订《凇沪协定》,陈三立极为悲愤,夜半梦中大呼“杀日本人!”1937年芦沟桥事变,日寇攻陷北平,寓居北平的陈三立,拒绝进食,越五日忧愤而终。陈三立的爱国操守深深激励着杨抱爱。夜晚,杨抱爱与散原中学进步师生组织的抗日剧团,在县城中山公园演出《松花江上》、《放下你的鞭子》等剧目,激发民众的抗日激情,揭露顽固派假抗日真反共的面目。有时杨抱爱甚至不顾个人安危,独自化装来到衙前大街,教群众和学生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流亡三部曲》等抗日歌曲。一时“三曲”传唱县城大街小巷。由此,顽固派加紧了对杨抱爱的迫害。   

  3月29日,那天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杨抱爱照常早早起床,撕下墙上前一天的日历,忽然注意到“四月五日,清明节”几个血样殷红的字,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愧意与不安。自从参加革命,就一直漂泊在外,别说清明祭扫,就连亲人的音信都无法知晓,亲人亦不知晓自己的情形。这些年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不留地址的信,怕家人担心,只说自己跟一个大老板在外面做生意。犹如一个亡命在外的人,一脚跨出去,非但无法回头,而且愈走愈远。一个人,一旦走上一条道路,在一个伟大目标面前,有关个人的一切都被迫放弃。这时街口福临安息日会天主教堂远远传来早祷的钟声,每一声都重重敲击在杨抱爱的心尖,唯有祈愿上帝庇佑远方的亲人。刚打开厚重的铁皮木大门,医院便来了病人。杨抱爱忙着看病,开处方,配药注射。下午,在医院后堂,杨抱爱对近来的工作做了简单的回顾和总结。修水目前形势与全国一样,也进入到一个艰难时期。然后,托门房去衙前邮局,给省委寄发了一封密信。   当夜月黑风高,除了巡夜更夫有气无力的绑声,深夜的黄土岭阒寂无声。这时乔装成病人的特务,敲开了抱爱医院大门。一见来人,杨抱爱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临,只是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其实早在几天前,杨抱爱已得内线密报,顽固派会在最近下手,上面要求他暂时隐蔽。夤夜独坐后堂的杨抱爱,凝望着墙上的挂轴,那位血溅京城的浏阳变法壮士,还有家乡慷慨就义的秋瑾,获刑前都曾得密报,都可以逃生,可他们偏选择了放弃。为什么?是他们不珍爱自己的生命么?非也。他们懂得自古革命没有不流血牺牲的,与其在黑暗中苟延,不如以死唤醒沉睡的大众。虽然自己投身革命,并未想过要成为他们那样惊天地的革命者,可个人性格的认真与执着,嫉恶如仇与爱憎分明。这一点颇类似于另一位同乡鲁迅。况且已经信仰了一种主义,就得忠于自己的选择,那怕它是一份苦役,也得背负着前行。种种情形让杨抱爱决定留下来。从容披上外衣,推开一扇密闭的窗子,向抱爱医院投去最后一瞥,杨抱爱被特务带到县城西门河边。  

  夜太深,没有谁看得清杨抱爱的脸庞。恶徒的身影连同罪恶的子弹,一并隐在黑暗之中。   一个人就那样倒在了异乡,像一片孤独飘向大地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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