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街上传来巨大的哀乐声,以为是幻觉,因为这种哀乐声现在只存在于殡仪馆,仿佛自己到殡仪馆了。
上了年纪后,最怕是两种声音,一是哭声,二是哀乐声。
这一刻,心绪正不安,因为我的习作,已写到主人公死亡这一节。我是感性的人,易伤感,易欢快,写作习惯也不好,常与习作里的人互动,写着,写着,情不自禁地哭哭笑笑。我习作里的主人公死了,正忧伤着哩,所以,听到哀乐声,不觉流出泪来。因又有了进殡仪馆的幻觉,就有些惶恐了。
而紧接着,却是惊天动地的爆竹声,这声音,过年的时候听过好一阵子,是欢乐的,喜庆的。不知何故,有了鞭炮声,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欢快起来,还以为又过年了。
我是孤独的,过半隐居生活,平时大都躲在小楼寻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地写作。我的写作是一种极至的自娱,我没有要成为作家的狂妄和欲望,只是一种情结,这情结,来自于生命里的苦难。苦难告诉我,当你回到了正常的自然平和的生命状态,你就可以自由地与你的内心对话。
写作是我与内心对话的一个方式。
从北京访学归来,我曾进入一个误区,试图逃避现实,躲到一个荒野之地去写作。我选择了大别山的一个废旧电站,破屋荒野,偏僻幽深,与虫蛇鸟兽为伍,在那里生活了八个月。好友朱新明专程去看望我,陪伴了我一周,目睹了那天然的生存自由,对我的选择大加赞誉。
而我却又重新选择了回归,选择了亲吻故乡缠绵旧情。
那是因为,年龄需要怀旧,陌生环境,现实与你的情感间无法产生怀旧感。
对于感性的人,写作更多是在怀旧中征行。
我的怀旧,颇有些怪异,不只是对欢欣的事才引起旧念,有些当时令人厌恶的东西,也会在旧念中产生好感。
就说这哀乐声,在家中耳闻这久远的哀乐声,还能牵出一段深埋的生活记忆。
那是1990年,我辞去宁红村主办会计职事,从宁红旅馆的地下室搬到东门,租住在夏先生家的五楼,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就在家读书写作。在写作中也有小收获,彼如,我的散文《空城有感》,就获得鸭绿江文学杂志社主办的全国散文大奖赛优秀作品奖。但我没法沉浸在获奖的幸福中,因为几乎要没有下锅米了。比起下锅米,这什么奖都狗屁不如了。
我很快意识到:不可让我的家人喝西北风。
出去工作!我对自己说。
但能去做什么? 开店没有本钱,去单位做临时工不甘心,自己没有任何特长,没有任何本事。写几个文字算什么,文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时的稿费,大概是两分钱一个字,相当于卖苦力的人的一滴汗。
一个最没有本事的人,才会因狗屁不如的文章自欺欺人。
我启程去南方,上了车,我一路哭泣,客车在我的哭泣声中缓缓而行。
这一次去外地谋生,高不成低不就,两个月后,仓皇回逃,躲在五楼等候天赐机遇送上门来。
当时,楼下有一个小场地,差不多成了东门人办丧事的专门场所(回想感觉那时候死人比现在多,现在若不去广告栏看讣闻,还不知城里死了人)。一个人死去,必热闹好几天,然后是盛大的出殡仪式,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大横幅开路,亡者的灵柩,孝子们的队列,鼓乐队,花圈的海洋,手里拿着小白花的长蛇阵,车头顶着大白花的车队,从东门街出口右拐,到东风餐厅往西,路过紫花墩,走铁炉巷拐往二商场,回头朝南门头走,在衙前街小歇,孝子们哭声再起,鼓乐队一鼓作气,猛然吹打一阵子……
我当时的年龄离死亡相对甚远,对于死亡还不至于产生怎样的恐惧,但我的内心总是那么悲伤。
也许是因为人会容易麻木,也许是习以为常,久了,听到为死亡者播放哀乐声,竟然觉得那美妙音乐很动听,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哼几声。
无独有偶,一天,听楼下邻居说,他们家三岁孩儿,对哀乐着迷,成天哼着那曲子,父母对此大为惊恐,以为这是不吉之兆。
后来是有了殡仪馆,禁止在街道上办丧事,东门的办丧场所不再。再后来是整治街市环境,建设文明城市,禁止在市区举行送殡的仪式,非春节期间,禁止在市区燃放鞭炮。于是,城里的小天下就相对地安静下来。
但对我来说,一时还不习惯,像人间缺少了东西。忽然有一天,走过那个场,不见了满地的爆竹屑,还以为东门街很久没有死过人了。
离家有十多年,回来看身居的这小城市,变化真的很大。变化多在意料中,如那亭立的高楼,那满街的车流,这都是必然的。城市秩序好,又是始料不及,比如没看见有人在街上打架斗殴,没有人追赶小偷。
突然听见哀乐声,和那久违的殡葬队伍上行游行,是意外中的意外。对于市民,也许不满意,会说些抱怨,但会包容,不会有人投诉,也不会有人发微信。
也许,这会给人以怀旧感,如同我。
又过了几日,再次听见有哀乐声在街道走过,就不再那么惊讶,也不会再触景生情,一下子回到旧事中了。
在哀乐声中怀旧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冷建三